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西跨院客房内，俞砚舟已然起身，正对镜整理着衣袍，神色如常，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潜行从未发生。
福安端着洗漱热水进来时，脸上带着惯常的恭敬，眼神却比往日更谨慎地扫过俞砚舟的面色和屋内陈设。
“俞大夫，您起得真早。”福安将水盆放下，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夜…歇得可还安稳？小的好像听见些动静。”
俞砚舟掬起一捧温水敷在脸上，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带着一丝刚醒的慵懒：“是么？许是夜里风大，吹动了窗棂。我睡得沉，并未听见。”他放下布巾，看向福安，目光平静，“倒是福安你，夜里值守辛苦，眼底都有些发青了。”
福安干笑两声，连忙低头：“不辛苦，不辛苦，这是小的本分。”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洗漱用具，又道：“早膳和您今日的药，小的稍后一并送来。”
“有劳。”俞砚舟颔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仿佛只是寻常的透气。
他心中冷笑，福安果然在试探。昨夜他虽动作轻微，但难免留下些许痕迹，看来这别院里的眼睛，比他想象的更毒。
早膳依旧是清粥小菜。用罢不久，福安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股熟悉的、以安神补气为主的药味。
“俞大夫，药煎好了，您趁热用。”福安将药碗放在桌上，垂手立在一旁，看似恭敬，实则目光紧紧盯着俞砚舟的动作。
俞砚舟端起药碗，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他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那丝异常的甜香，比昨日更明显了！下药之人，似乎更加肆无忌惮。
他不动声色地将药碗凑近唇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福安微微屏住的呼吸，以及袖口下不自觉攥紧的手指。
果然是他，或者，是他背后之人指使。
电光火石间，俞砚舟心念已定。他不能喝，但也不能像昨日那般失手打翻，那只会引来更深的怀疑。他需要将这被动了手脚的药，变成一个机会。
就在药汁即将沾唇的刹那，俞砚舟手腕忽然一颤，药碗倾斜，但他这次并未任由药汁泼洒，而是用另一只手迅速扶住碗沿，只是少许药汁溅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将药碗顿在桌上，举起手背。只见被药汁溅到的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晕，随即鼓起几个细小的水泡，看起来颇为骇人！
“这…这药…”俞砚舟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怒交加的神色，猛地看向福安，“这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福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煞白，看着俞砚舟手背上那可怖的红肿水泡，嘴唇哆嗦着：“不…不可能啊…小的就是按方子煎的…怎么会…”
“按方子煎的？”俞砚舟声音冷厉，一把抓起药碗，凑到鼻尖仔细嗅闻，随即脸色更加难看，“除了黄芪、党参，还有一味石南藤的辛辣之气！此物外用可祛风湿，内服却有剧毒，尤其与酸枣仁相克，能催发火毒，灼伤血脉！若非我只沾到少许，此刻怕是已毒发攻心！”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他手背上的红肿水泡，是他方才借扶碗之机，用藏在指甲里的微量刺激性的药粉迅速造成的。而所谓的“石南藤”，气味辛辣，与那异常甜香截然不同，但他故意混淆，将中毒症状引向一个看似合理、实则错误的推断，既点出药有问题，又隐藏了他对那真正“加料”的认知。
福安听得“剧毒”、“毒发攻心”几个字，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俞大夫明鉴！小的真的不知道啊！药、药都是小的亲手煎的，除了药材，什么都没加！”
“你没加，那这石南藤从何而来？！”俞砚舟厉声质问，同时暗中运功，逼得自己额头渗出细密冷汗，脸色也微微发白，一副强忍痛苦又惊怒交加的模样，“莫非是有人想借你之手，毒杀于我？还是想毒杀大人，嫁祸于我？！”
他刻意将事情往严重了说，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足以让院外可能经过的人隐约听到。
“冤枉！小的冤枉啊！”福安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他只是奉命在药里加一点“让人昏沉几日”的玩意，怎么就成了毒杀？若真坐实了这罪名，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这里的动静果然惊动了外面。脚步声匆匆而来，赵成带着两个护卫推门而入，看到屋内情形，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俞砚舟举起红肿起泡的手背，将方才的话又冷声说了一遍，最后盯着赵成：“赵管事，俞某受聘而来，为大人诊治顽疾，自问尽心竭力，不知是何人要用如此毒计害我？今日这药若是被大人误服，后果不堪设想！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赵成看着俞砚舟手背上的伤，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福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上前一步，拿起那碗药仔细闻了闻，他虽不精通医术，但常年跟在裴子夜身边，对药材气味也算熟悉，确实嗅到了一丝不属于原方的辛辣之气。
“把这奴才拖下去，严加看管！”赵成对护卫下令，随即又对俞砚舟道，“俞大夫受惊了，此事赵某必定严查，给俞大夫一个交代。您这手…”
“皮肉之伤，暂无大碍，我已用药物控制。”俞砚舟收回手，语气依旧带着余怒，“只是经此一事，这别院内的药材和饮食，俞某是万万不敢轻信了。还请赵管事另寻可靠之人负责。”
“这是自然。”赵成点头，眼神锐利地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在查清之前，委屈俞大夫暂且留在房中，饮食药物，我会亲自安排人查验后再送来。”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但也在俞砚舟意料之中。他面色不豫，但并未反对，只是沉声道：“望赵管事尽快查明，否则，俞某无法安心为大人诊治。”
赵成带着人押走了面如死灰的福安，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俞砚舟走到盆架前，用清水小心清洗掉手背上的药粉，那红肿和水泡在他特殊药物的作用下，很快便开始消退。他脸上惊怒的表情也渐渐敛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
第一步，成了。
制造混乱，引起赵成的注意和内部清查。福安只是个棋子，揪出他背后的人并非首要目的，重要的是借着这个由头，打破别院内部看似稳固的秩序，让水浑起来，也让赵成不得不投入精力处理内务。
同时，他提出了对药材和饮食的不信任，这为他后续可能提出的、需要外出采买特定药材的要求，埋下了伏笔。
只是，如何将石屋和“赤焰砂”的消息送出去，依旧是个难题。赵成经此一事，对他的看守只会更严。
他踱步到窗边，目光落在院墙一角。那里有几株半枯的竹子。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
当日下午，赵成亲自送来新的饮食和药物，并告知俞砚舟，福安咬定无人指使，只说自己不小心拿错了药材，已被关押起来。这个结果，俞砚舟并不意外，弃车保帅，是常见的伎俩。
“让俞大夫受委屈了。”赵成语气缓和了些，“大人听闻此事，很是关切，嘱咐俞大夫好生休养。”
“多谢大人关心。”俞砚舟淡淡道，“只是经此一事，俞某心神不宁，先前所开药方，恐思虑不周。大人之症，或许还需加入一味‘竹沥’为引，通达经络，效果更佳。”
“竹沥？”赵成疑惑。
“正是，取新鲜青竹，炙烤沥出汁液。需城南老君观后山那片紫竹为佳，其性最纯。”俞砚舟语气自然，“此物无法久存，需现取现用。若赵管事信不过外人，或可派人随我同去采集。”
他提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竹沥确是化痰通络的良药，指定地点则增加了可信度。而老君观后山…那是他与沈砚辞早年一次偶然相遇的地方，附近有沈家一处极隐秘的暗桩。
赵成沉吟片刻。俞砚舟手背的“伤”他是亲眼所见，其惊怒也不似作伪。此刻提出更换药引，也符合一个受惊郎中力求稳妥的心态。派人跟随监视，料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可。”赵成最终点头，“明日一早，我安排人陪俞大夫去一趟老君观。”
俞砚舟心中微松，面上却不露分毫：“有劳赵管事。”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载着俞砚舟和两名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的护卫，离开了别院，朝着城南老君观方向驶去。
马车颠簸，俞砚舟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袖中的手却轻轻摩挲着那半枚碎玉。他能否抓住这次机会，将至关重要的消息传递出去，就在此一举了。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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