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郁香气，像淬了毒的蛛丝，缠绕在俞砚舟的感知边缘。
他悄无声息地移至北窗，将窗缝推得更开些。夜风带着凉意涌入，稍稍驱散了屋内残留的异常药味，也将那远处的异香送得更清晰了些。气味极淡，若非他刻意追寻，几乎要被风声和更鼓声掩盖。
来源，在别院的最深处。
俞砚舟屏住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融于窗边的阴影里，唯有耳廓在极其轻微地颤动，捕捉着风中带来的所有信息。
除了那断续的、细微的碾磨声，深处似乎还有…水流声？不，更像是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规律而粘稠。
不能再等了。被动等待，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他需要主动出击，哪怕只是窥得冰山一角。
他迅速脱下被药汁溅湿的外衫，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色短打。这身衣服布料粗糙，行动方便，是沈砚辞的人提前备在医箱夹层里的。他将必要的银针、几样应急的药材和那半枚碎玉贴身藏好，医箱则原样放在床头，制造出他仍在安睡的假象。
房门从外面被福安有意无意地锁住了，或者说，看住了。但俞砚舟的目标，本就不是门。
他的目光落在头顶的房梁上。这别院客房为了防潮，屋顶修得颇高，上有承尘，但结构与老式建筑类似，梁柱之间并非完全密合。
俞砚舟深吸一口气，足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狸猫般跃起，双手精准地扣住一根横梁，腰腹发力，整个人便悄无声息地翻了上去。动作轻盈流畅，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这手功夫，并非沈砚辞所授，而是他幼时随着那位云游的异人师父所学，多年来几乎未曾显露。
梁上积着薄灰，空气滞闷。他伏低身体，借着从瓦缝间透下的微弱天光，小心地在纵横交错的木梁间移动，朝着那异香和碾磨声传来的方向潜去。
别院的建筑布局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西跨院位于整个别院的西南角，相对偏僻。而那股异香，来自更北面的深处，那里似乎是…库房或者更为私密的区域？
他在黑暗中潜行，如同游走在宫阙夹缝中的夜蝠。身下偶尔经过其他院落，能听到守夜仆役低低的哈欠声，巡逻护卫规律沉重的脚步声。他屏息凝神，将自身融入梁木的阴影，直到脚步声远去。
越往北，那沉郁的香气便越清晰，其中夹杂的、令人不适的甜腻感也越发明显。碾磨声和水滴声也变得更加真切。
终于，他在一处更为宽阔的梁架上停住。下方是一个独立的院落，与其他地方的格局截然不同。院子不大，没有栽种花草，地面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异常干净，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院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平顶石屋，门窗紧闭，缝隙里透出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灯光。
异香和声响，正是从那石屋中传出。
石屋门口，一动不动地立着两个黑影。与别处巡逻的护卫不同，这两人如同石雕，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若非俞砚舟目力极佳，几乎难以发现他们的存在。这是真正的精锐暗哨。
俞砚舟的心沉了下去。守卫如此森严，这石屋绝不简单。
他耐心地伏在梁上，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等待着可能出现的转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鼓敲过了三更。
忽然，石屋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褐色短衣、仆役模样的人端着一个木盆走了出来，盆沿搭着一块深色布巾。他低着头，快步走到院子角落的一个排水口，将盆中的液体倾倒下去。
借着门开合的那一刹那，俞砚舟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石屋内的些许景象——里面似乎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铜制器皿，下面架着小火，正在熬煮着什么，散发出浓郁的、带着异香的蒸汽。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石臼中捣磨着什么。
那仆役倒完液体，并未立刻回去，而是站在排水口边，似乎想透口气，抬手揉了揉鼻子，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厌恶？
就是现在！
俞砚舟指尖微动，一枚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小银针，裹挟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劲风，悄无声息地射向那仆役揉鼻子的手背！
“哎哟！”仆役低呼一声，只觉得手背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一阵微麻。他下意识地甩了甩手，并未在意，只当是夜里的小虫。
然而，就是这甩手的动作，将他袖口藏着的一样小东西甩飞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落在了排水口附近的阴影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物事。
仆役脸色微变，慌忙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暗哨也依旧如同石雕，这才松了口气，不敢再去捡，匆匆转身回了石屋，关紧了门。
院落重归死寂。
俞砚舟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那片阴影。他没有立刻行动，依旧耐心等待着。直到确认石屋内的人没有察觉，暗哨也毫无异动，他才如同一片落叶般，从梁上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落在排水口附近的墙根阴影里。
动作轻捷，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他迅速拾起那个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点粉末感。来不及细看，他将其塞入怀中，足尖再次一点，身形如烟，重新掠上房梁，沿着来路返回。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回到西跨院客房的梁上，他仔细倾听了片刻，下方毫无动静，福安似乎在外间睡得正沉。他这才轻轻落下，将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换回原来的衣衫。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他坐在榻边，这才取出那个油纸包，在微弱的晨光下，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带着一股辛烈刺鼻的气味，与那沉郁的异香截然不同，却隐隐有一丝关联。这气味…俞砚舟蹙眉深思，他在某本记载域外奇物的残卷上似乎见过类似的描述。
他将粉末凑近鼻尖，极其谨慎地嗅了嗅。辛烈之中，带着一丝诡异的腥甜，吸入少许，竟让他太阳穴微微鼓胀，气血有些浮动。
这是…“赤焰砂”？一种产自西域的矿物，本身带有微毒，少量吸入可致人亢奋、幻觉，通常被番僧用于某些邪异的仪式。但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石屋里熬煮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可怕的联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迷神引”需要多种稀有香料和药材配制，过程复杂。而“赤焰砂”…或许就是其中一味至关重要的“引子”？用它那刺激神魂的特性，来增强“迷神引”控制心志、缓解剧痛的效果，同时也埋下了更深依赖和损害的祸根！
若真如此，那裴子夜的头风，根本就不是简单的病症！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缓慢的毒害与控制！用极致的痛苦，逼他依赖“迷神引”，再用“迷神引”控制他的神智，最终将他变成一具听话的傀儡！
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能将北镇抚司指挥使玩弄于股掌之中？是宫里的那位？还是…其他势力？
俞砚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原本以为只是卷入权谋争斗，却不想，这潭水之下，竟隐藏着如此阴毒诡谲的暗流。
他将“赤焰砂”粉末重新用油纸包好，谨慎藏起。这东西，既是证据，也是危险。
天色渐亮，院外传来了起身洒扫的动静。
俞砚舟吹熄了灯，和衣躺回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飞速运转。
石屋的秘密，裴子夜被控制的真相，以及那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黑手…这一切，都必须尽快让沈砚辞知道。
但如何传递消息？这别院看守森严，他几乎与外界隔绝。
唯一的突破口，或许就在…今日即将送来的那碗药上。
福安，或者福安背后的人，既然敢在他的药里动手脚，无论是试探还是陷害，都说明这别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需要利用这个送药的机会，制造一个混乱，一个能让消息传递出去的缝隙。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起了冷静而决绝的火焰。
这盘棋，越来越危险，但也越来越接近核心了。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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