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沥炼制需耗费时辰。俞砚舟在西跨院僻静处支起小泥炉，将截好的紫竹段架在文火上缓缓炙烤。青碧竹皮在火焰舔舐下渐渐转为焦黄，清澈的竹沥一滴、两滴……缓慢坠入下方承接的白瓷碗中，发出细微“嗒”声，清香随之弥散，稍稍冲淡了别院固有的沉闷药气。
赵成来看过两次，见俞砚舟全神贯注守着火候，额角沁着细汗，神情专注得不掺半分杂质，心下戒备稍松，留下句“有劳”便离去。
直至暮色四合，俞砚舟才将收集好的小半碗竹沥端回房中。灯火初上，他正对着烛光检视竹沥成色，门扉被轻叩三下。
“进。”
来人却是裴子夜。
他未着官服，仅一件深青色直裰，发髻用一根寻常玉簪挽住，少了些许官威，眉宇间却依旧凝着化不开的沉郁。目光落在俞砚舟手中那碗澄澈微碧的竹沥上，缓声道：“听闻俞大夫为取此药引，今日颇费周折。”
俞砚舟起身：“分内之事。大人感觉今日如何？”
“服了你新调的方子，昏沉稍减。”裴子夜自行在桌旁坐下，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只是这耳边，仍似有金鼓鸣响，不得清静。”
“痰瘀阻塞清窍，非一日之功。加入竹沥，正为通络开窍。”俞砚舟取来银针，“若大人不弃，可再行一次针，助药力发散。”
裴子夜略一颔首，闭上眼。
俞砚舟净手，燃起一支安神的艾条，清淡苦香缭绕。银针在指尖捻转，精准刺入风池、百会等穴。这一次，他指下运力更添三分柔和，丝丝温热内力循着针尖渡入，如春水润泽枯渠。
裴子夜紧绷的肩颈肌肉渐渐松弛，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喟叹。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飘忽：“这艾草气……比宫里的好闻。”
俞砚舟捻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宫里的艾草，通常掺杂名贵香料，气味浓艳，反失了本草清冽。裴子夜此言，是无心感慨，还是意有所指？
他不动声色：“草民所用，不过是山野寻常艾叶，取其纯然之气。”
裴子夜不再言语，似乎沉浸在那艾草与竹沥交织的清气中，紧蹙的眉峰舒展开来。
行针毕，俞砚舟小心起针。裴子夜缓缓睁眼，眸中血色褪去些许，显得异常幽深。他目光掠过俞砚舟因专注而微抿的唇，落在他收拾针囊的手指上——冷白，修长，稳定，却并非养尊处优的细腻，指腹带着常年捣药磨砺出的薄茧。
“俞大夫这双手，既能起死回生，又能烹药煮沥。”裴子夜语气不明。
“雕虫小技，糊口而已。”俞砚舟垂眸，将针囊收起。
“是么？”裴子夜起身，行至门口，脚步微顿，“明日，随本官入府一趟。”
门扉合拢，屋内只剩俞砚舟一人。他凝视着跳跃的灯焰，心知踏入裴府核心之地，机遇与危险都将倍增。而裴子夜方才那片刻的松懈与莫名的话语，更像是一层迷雾。
他需要更谨慎。
夜深，俞砚舟吹熄灯，却未入睡。子时过半，窗棂传来极轻微的“叩”声，如同夜鸟啄击。
他心神一震，悄然开窗。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利落翻入，带着一身露水凉意。
是沈砚辞！
他依旧戴着半张银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绷紧，呼吸因急速赶路而略显粗重。一进屋，他便反手扣上窗棂，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俞砚舟，将他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一遍，确认无恙，那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分毫。
“你……”俞砚舟刚开口，便被沈砚辞一把攥住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指尖甚至有些发颤。
沈砚辞说不出话，只能紧紧盯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担忧、后怕、以及失而复得的庆幸。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竹筒，正是俞砚舟白日塞入暗桩的那枚，用力晃了晃，又指向俞砚舟，眼神锐利，像是在质问：为何行此险招？可知一旦暴露……
俞砚舟任他抓着，放轻了声音：“情况紧急，不得不为。你……伤势如何？”他目光落向沈砚辞腰腹，那里缠绕的麻布似乎又沁出了些许暗色。
沈砚辞摇了摇头，表示无碍。他松开俞砚舟的手腕，却转而抚上他的面颊，指尖带着夜露的冰凉，动作却轻柔得近乎珍视。烛火已熄，只有微弱月光透入，勾勒着彼此模糊的轮廓。
他低下头，额头抵上俞砚舟的额头，温热的呼吸交缠。没有言语，所有的牵挂、焦灼与无声的责备，都透过这紧密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
俞砚舟闭上眼，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熟悉气息，一直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沈砚辞宽阔却消瘦不少的脊背，指尖触到他背后新添的箭痂，心头一刺。
“我没事。”他低声重复，像是一种安抚。
沈砚辞喉结滚动，发出模糊的气音。他微微偏头，干燥的唇瓣擦过俞砚舟的额角，沿着挺直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那微凉的唇上。
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带着试探与确认。感受到俞砚舟没有抗拒，反而微微仰头回应，那吻骤然变得深入而急切，如同濒死之人攫取空气。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来自谁尚未愈合的伤口。
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和太多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俞砚舟被他圈在怀里，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身前却是沈砚辞滚烫的胸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以及那具身体里压抑不住的、因伤势和激动而引起的细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肺里的空气都快耗尽，沈砚辞才喘息着稍稍退开，额头却依旧相抵，鼻尖蹭着鼻尖。
黑暗中，他拉起俞砚舟的手，引到他自己的腰间，按在那处埋着碎玉和解方的伤口旁。皮肉下的脉搏有力地搏动着，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灼人的温度。然后，他又将俞砚舟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心跳如擂鼓。
——在这里。你和它，都在这里。
无需言语，俞砚舟读懂了他全部的意思。他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眼眶有些发涩。
“明日，我要随裴子夜入府。”他低声说起正事，将裴子夜异常的头风、石屋的异香、赤焰砂的猜测，以及裴子夜那句关于艾草的话，尽可能简洁地告知。
沈砚辞静静听着，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隼。他捏了捏俞砚舟的手，表示知晓，随即又比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意思是会派人接应，让他一切小心，若有不对，立刻撤离。
交代完毕，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分别的时刻总要到来。沈砚辞深深看了俞砚舟一眼，似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最终利落地翻身出窗，消失在浓稠夜色中，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俞砚舟独立窗前，良久，才轻轻关拢窗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气息，唇上仿佛还留着那带着血气的、滚烫的触感。
他抚上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沈砚辞的温度和力道。心口那处，被沈砚辞紧紧按过的地方，此刻正清晰地、一下下地搏动着。
夜还很长。而明日，又将是一场硬仗。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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