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书房远比别院那间石屋更显威仪。紫檀木书架直抵穹顶，累累卷宗如山，空气里弥漫着墨锭与陈旧纸张混合的气息，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裴子夜端坐于巨大的黄花梨书案后，正批阅着公文。他换回了绯色官袍，金线绣制的獬豸图案在烛光下森然欲活。两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按刀立在阴影里，眼神如冰，纹丝不动。
俞砚舟垂手静立在书房一角，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他已在此站了将近一个时辰，裴子夜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震慑，一种权力与地位的宣示。
直到更鼓敲过三响，裴子夜才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那股熟悉的、压抑着痛苦的戾气又隐隐浮现。
“研墨。”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俞砚舟依言上前，取过那方上好的松烟墨，注入少许清水，手腕悬稳，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动作优雅从容，与这肃杀的书房格格不入。
墨香渐渐散开，清冽沉静。
裴子夜的目光落在他研磨的手上，那冷白的指尖与深黑的墨汁形成鲜明对比。
“你倒沉得住气。”裴子夜忽然道。
俞砚舟动作未停：“大人未问，草民不敢扰。”
裴子夜盯着他低垂的眼睫，看了片刻，忽然道：“赵成报说，你前几日在别院，差点被毒杀？”
来了。俞砚舟心念微动，面上适时露出一丝后怕与苦涩：“是草民疏忽，幸得赵管事明察。”
“疏忽？”裴子夜轻笑一声，意味不明，“能在本官这别院里对你下手的，可不是寻常疏忽就能解释的。”他身体微微前倾，官袍上的獬豸仿佛活了过来，带来无形的压迫，“俞大夫，你说……会是谁？”
俞砚舟停下研墨，抬眸，目光清正：“草民不知。草民只知，既受聘为大人诊治，必当竭尽所能。其余之事，非草民所能窥探，亦不敢窥探。”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自身定位在一个纯粹医者的身份上。
裴子夜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半晌，才挥了挥手：“罢了。今日乏了，你退下吧。明日开始，每日这个时辰，过来书房伺候笔墨。”
“是。”俞砚舟躬身退出书房。
走在裴府深邃的廊庑下，夜风带着寒意。他知道，今日只是开始。裴子夜将他调入书房，绝非仅仅为了研墨。这更像是一种近距离的观察，一种更严密的控制，也是一种……更危险的试探。
接下来的几日，俞砚舟每日定时前往书房。裴子夜依旧寡言，多数时间只是让他研墨、整理书籍，或是在其头痛发作时行针缓解。俞砚舟表现得安分守己，医术精湛，态度不卑不亢。
直到第五日深夜，俞砚舟为头痛加剧的裴子夜行针后，正欲告退，裴子夜却叫住了他。
“陪本官喝一杯。”
不是询问，是命令。
书房一侧的矮几上，不知何时已备好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酒。酒液澄碧，倒入白玉杯中，漾出清冽光泽，异香扑鼻——并非寻常酒香，倒与那石屋中的沉郁香气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含蓄。
俞砚舟心头警铃大作。这酒，有问题。
“此乃宫中御赐的‘碧凝露’，平素难得一品。”裴子夜执起酒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俞大夫，请。”
无法推拒。俞砚舟指尖微紧，面上却从容端起酒杯：“谢大人赏。”他假意抿了一口，酒液沾唇即离，一股奇异的暖流却瞬间窜向四肢百骸，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慵懒感，精神竟有一丝恍惚。
他立刻暗中运功，调动内力将那点酒气与异样感逼住，同时指尖藏着的解百毒的药丸悄然化开一丝，护住心脉。
裴子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他，眼神渐渐染上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孤寂。
“俞舟，”他直呼其名，声音低哑，“你说，这世上，可有能真正信任之人？”
俞砚舟放下酒杯，垂眸：“草民不知。”
裴子夜嗤笑一声，又自斟一杯饮下：“本官手握重权，生杀予夺，看似风光无限。可这满朝文武，身边亲随，谁人不是戴着面具？谁人不是另有所图？”他目光如钩，紧紧锁住俞砚舟，“你呢？你所图为何？”
“草民只图无愧于心，尽医者本分。”俞砚舟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好一个无愧于心！”裴子夜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清脆响声，他站起身，步履因酒意而略显虚浮，走到俞砚舟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若本官告诉你，信任需要代价呢？”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俞砚舟的下颌，带着碧凝露的异香：“留在本官身边，不仅仅是治病。”
空气瞬间凝滞。那两名如同雕塑的锦衣卫，眼神似乎也动了一下。
俞砚舟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袖中银针已滑至指尖。他面上依旧平静，后退半步，避开那近乎狎昵的触碰，声音清冷如碎玉：“大人醉了。草民是郎中，只会治病。”
裴子夜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翻涌着被拒绝的怒意和某种更深沉的阴郁。他死死盯着俞砚舟，仿佛要将他看穿。
良久，他忽然爆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带着浓浓的自嘲与戾气：“好，好得很！连你……也一样！”
他猛地挥手扫落矮几上的酒菜，杯盘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滚！都给本官滚出去！”
俞砚舟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迅速退出书房。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范围，夜风拂面，他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方才那一刻，他几乎要动手。裴子夜的试探，已然越界。那杯“碧凝露”，那近乎直白的暗示……这裴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
他快步走在回廊上，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在经过一处假山阴影时，一只大手猛地伸出，将他狠狠拽入黑暗！
熟悉的、带着药味与血腥气的怀抱瞬间将他包裹。是沈砚辞！
他竟冒险潜入了裴府！
沈砚辞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力道大得惊人，身体因愤怒和后怕而微微发抖。他显然看到了方才书房内的情形，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滚烫的唇胡乱地、带着惩罚意味地碾过俞砚舟的额角、眉眼，最后重重堵住他的唇，舌尖强势撬开齿关，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疯狂掠夺着他的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俞砚舟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却没有推开。他能感受到沈砚辞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恐慌与暴怒。他抬起手，轻轻抚上沈砚辞紧绷的脊背，笨拙地回应着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假山之外，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砚辞猛地停下，将俞砚舟更深地按进阴影里，用自己的身体将他完全挡住。两人紧密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脚步声渐远。
沈砚辞低下头，额头抵着俞砚舟的，黑暗中，他的眼神灼亮得骇人，带着未散的戾气和深切的担忧。他拉起俞砚舟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下：
“不能再留。”
俞砚舟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摇了摇头。现在离开，前功尽弃，而且会立刻引来裴子夜的疯狂追杀。
他在沈砚辞掌心写：“我有分寸。速查赤焰砂来源。”
沈砚辞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极不赞同，但看着俞砚舟沉静坚定的目光，最终狠狠闭了闭眼，将他更用力地拥入怀中，仿佛要揉进骨血。
片刻后，他松开手，深深看了俞砚舟一眼，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重重楼阁阴影之中。
俞砚舟靠在冰冷的假山上，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唇上还残留着沈砚辞暴戾的气息，腰间似乎还萦绕着那人手臂的力量。
前路愈发艰险，但他知道，自己并非独行。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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