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惊觉,命运所有的馈赠,其实早在最初就已露出了它沉默的棱角。只是当时,我太过于慌乱,只顾着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却忘了看一看,那浮木之下,连着怎样沉重的锁链。
窗外的雨下得铺天盖地,密集的雨点砸在旅馆廉价的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慌的噪音。我蜷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麻木的脸——那是银行最后的还款通知,和房东勒令三天内搬离的短信。
二十二年的人生,从未像此刻这般轻飘。像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纸,正在一角一角地烂掉,悄无声息。
手机的震动将我惊醒。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顾言深。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按下了接听键。
“小鱼?”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一种能熨平一切褶皱的温和力量,“事情伯母都跟我说了。这么大的雨,你现在人在哪里?”
不过短短一句问候,我所有伪装的坚强便土崩瓦解。哽咽死死堵在喉咙,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我的狼狈。
“别怕。”他像是叹了口气,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关切,“发定位给我,在原地等着,我马上到。一个女孩子,不要在这种时候逞强。”
“这种时候”——他总能如此精准地定义我的处境,用一种为我好的姿态,将我所有的“硬撑”都定义为不合时宜的“逞强”。
半小时后,他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旅馆破败的街巷。它像一头误入贫民窟的优雅野兽,与周围灰败的墙面、溢出的垃圾桶格格不入。他推开车门,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走来,西装革履,身姿挺拔,雨水在他脚边驯顺地溅开,丝毫不染他的从容。
我拖着那个小小的、轮子已经不太灵光的行李箱,站在肮脏的屋檐下,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几步路的雨幕,而是一整个我无法跨越的世界。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伞面毫不犹豫地向我倾斜,将他大半个肩膀暴露在冰冷的雨里。他低头看我,眉头微蹙,那眼神里没有我近来看惯的怜悯或轻视,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鼻酸的疼惜。
“怎么弄成这样?”他温热的手指拂过我脸颊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冰冷液体,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无数遍,“走吧,先离开这里。”
一股暖流裹挟着巨大的安心感瞬间涌遍全身,我几乎要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脚步。可也就在这一瞬间,一种残存的、微弱的自尊心猛地刺了我一下。我不能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是一个只会等待拯救的累赘。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行李箱那粗糙的拉杆,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才抬起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坚持:
“言深哥……谢谢你。但、但是……我已经联系好朋友了。我去小悠家借住几天就好,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了。”
说完这番话,我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内心被一股混合着倔强和不安的情绪填满。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我。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沉,仿佛要透过我强装的镇定,看穿我内里的慌乱与无措。他没有生气,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不悦,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到极致的语气,轻声反问:
“小悠?是那个……家里现在也正为债务焦头烂额的朋友吗?”
我浑身一僵,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他怎么会知道小悠?又怎么会知道她家也陷入了困境?一种被无形之手窥探了所有底细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仿佛看穿了我瞬间的震惊与恐惧,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解释,语气温和得像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伯母担心你,把你可能联系的朋友都跟我说了。小鱼,听话。”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用不容抗拒的力道接过了我手中那只廉价行李箱的拉杆。当他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冰凉的手背时,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不要去给别人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了。”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抚慰的力量,却像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内心最脆弱的良知,“你也不想的,对吗?”
——你也不想的,对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塌了我好不容易筑起的、摇摇欲坠的防线。一股强烈的自责感瞬间淹没了我。是啊,小悠自己都已经焦头烂额,我凭什么还要去拖累她?我这种为了可怜的自尊而做出的坚持,是不是真的太任性、太不懂事了?
我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在他这番无懈可击的、“为我好”的温柔剖析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识抬举。
我沉默地低下头,不再有任何异议,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向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车。反抗的火苗尚未燃起,便已彻底熄灭在名为“温柔”的沙土之下。
车内,温暖干燥的空气包裹住我,弥漫着好闻的皮革香和一种清冽的木质调香气。我僵直地坐着,身上潮湿廉价的衣物与这方奢华的净土格格不入,让我恨不得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车窗外的世界飞速倒退,雨幕中模糊的霓虹,像极了我不确定的未来。
“伯母那边,我暂时转过去一笔钱应急,让她先安心。”他平稳地开着车,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茫然地看着窗外。我曾经以为清晰的未来,在家族破产的那一刻就已轰然倒塌。我现在连今晚睡在哪里都不知道,又何谈打算?
他似乎从我空洞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短暂的沉默后,他用一种为我权衡好一切的妥帖口吻说:“这样吧,我市中心那套公寓正好空着,密码锁,你先进去住着,也省得带钥匙麻烦。”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流畅开车侧影。
“不……言深哥,这太麻烦你了,我怎么能……”
“小鱼,”他温和地打断我,声音里却带着一种无法反驳的力量,“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难道你想继续住在这种地方,或者拖着行李箱去挤几十块钱一晚的青年旅社吗?”
他再次精准地描绘出我可能面临的、更不堪的处境,与我身后那个华丽的“囚笼”形成鲜明对比。
车子驶入那座闻名全市的顶级公寓大厦的地库。电梯无声地攀升,直达顶层。他修长的手指输入密码,门应声而开。
眼前的一切,让我瞬间失去了语言。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最璀璨的夜景,雨幕将其晕染成一片流动的、奢华的光海。客厅宽敞得能装下我之前整个家,装修是极致的现代简约,每一根线条、每一件物品都透着“昂贵”与“品味”的气息。这里太干净,太完美,完美得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展厅,或者说……一个精心布置的样板间。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这过于庞大的空间和华丽的景象,非但没有给我安全感,反而像潮水般涌来,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门槛上,生疼。
“以后你就住这里。”顾言深将我的小行李箱放在光洁如镜的玄关地面上,那小小的箱子在此刻显得如此寒酸和突兀。“卧室在左边,浴室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冰箱我叫人填满了,你想吃什么自己弄。”
他走到吧台,倒了杯温水递给我。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以后,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他看着我,唇边噙着那抹令人沉醉的温柔笑意,然后,说出了那句将我未来牢牢锚定在此的话:
“安心住下,一切有我。”
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一切有我”——这四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口吻说出,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像最甜美的毒药,混合着空气中昂贵的香氛,瞬间瓦解了我所有的不安、疑虑和那片刻的眩晕。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冷眼、求助无门后,这突如其来的、坚固无比的庇护,让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只想紧紧抓住,再也不放手。
我捧着那杯温水,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一路蔓延到了冰冷的心脏。我看着窗外那片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光海,此刻仿佛被踩在了脚下。
那一刻,我满心满怀,只有劫后余生的、近乎卑微的感激。感激他的慷慨,感激他的温柔,感激他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为我撑起了这片华丽无比的屋檐。
我天真地以为,这是命运终于肯垂怜于我。
我曾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后来才懂,所有命运馈赠的屋檐,都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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