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父亲离去的背影里,又缓缓流淌回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悄然沉淀了一层看不见的却沉甸甸的思念,时而在水中纷飞,时而窝在角落。
小昀常常独自坐在院门口那冰凉的石阶上,小小的身子蜷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长久地凝望着父亲身影消失的那条蜿蜒小路的尽头。
院里的那株四季海棠,依旧自顾自地开着,粉红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小昀的目光有时也会落在它身上,但那眼神里,除了懵懂,似乎还多了一丝与年纪不符的、难以言说的沉重,仿佛那无香的海棠也浸染了他的心事。
直到某个寻常的午后,隔壁那座空置了许久的房舍,终于搬来了新邻居。新邻居家有个和小昀年纪相仿的男孩,小名唤作“石头”。石头生得虎头虎脑,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性子也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透着一股子天然的结实与活泼劲儿。搬来的第二天,他就按捺不住孩童的好奇心,扒着两家之间那道低矮的土墙,努力踮起脚尖,探出他那圆圆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坐在海棠树下独自发呆的小昀。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石头的声音清脆响亮,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小院里长久以来的沉寂。
小昀仿佛从梦中惊醒,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有些无措地迎向这个突然闯入视野的陌生小伙伴。
“我叫萧昀,你可以叫我小昀。”他的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小云?是天上的云彩那个‘云’吗?”石头咧开嘴,露出两颗门牙,笑容坦率又带着点憨气,“你就叫我石头好了,就是地上硬邦邦的石头!”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带着一种没来由的感染力。他甚至没等小昀完全反应过来,便像只灵活的小猴子,“噌”地一下,双手一撑,两条小腿一蹬,利落地翻过了那道矮墙,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小昀家的院子里,带起一小股尘土。
小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你干啥呢?一个人对着这花发愣?”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大咧咧地几步走到海棠树下,仰起头看着满树繁花,鼻子用力地吸了吸,仿佛要捕捉什么无形的气息,接着做了个鬼脸,“这花是挺好看的,粉粉的,可就是没味儿!一点儿也不香!”
小昀看着他滑稽又生动的表情,心里那团盘踞已久的郁结,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鲜活轻轻戳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丝微弱的光透了进来。他忍不住也微微弯了弯嘴角,露出父亲离开后难得的一点笑意。他想起了妈妈的话,小声地应和道:“嗯,妈妈说它叫‘苦海棠’,本来就没有香味的,还有是‘昀’不是‘云’。”
石头并没有管昀和云,自顾自地说得道“苦海棠?”又挠了挠他的短发,显然对这个名字的由来一无所知。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灵感。他默默蹲下身,指尖在落满花瓣的地上迟疑地掠过,最终拾起几片被风吹落、尚未完全枯萎的花瓣。接着,他走到墙根下,伸出小手,在潮湿阴冷的泥土里抠了一小块湿润的泥巴。“没味儿怕啥。”他低声嘟囔着,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只见他蹲在地上,两只沾满泥泞的小手缓慢地揉捏着那块冰冷的湿泥,将它压扁,又笨拙地捏出船形的边沿。然后,他一片片,极其小心地将那些粉红的花瓣,贴在泥船的“船舷”和低矮的“甲板”上。不一会儿,一艘单薄的、沾染着泥土的沉重的“花瓣泥船”,便在他掌心诞生了,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看…海棠船。”石头把“杰作”举到小昀面前,轻轻晃了晃,“咱们…放到水沟里去吧?让它漂到…嗯,漂到你爸爸干活的地方去?”这句孩童天真的话语,像一颗无意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小昀竭力维持的平静。那原本黯淡、盛满沉沉思念的眼眸,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尖锐的痛楚点亮了,随即又蒙上一层更深的迷茫。
小昀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冰冷的巨石狠狠砸中。漂到爸爸那里去?这个念头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甜蜜得令人心颤,却又苦涩得让人窒息。它挣扎着在心田里冒出一丝嫩芽,随即又被无边的距离感和现实的冰冷狠狠压弯。
“嗯…”小昀几乎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拼命燃烧的星火,但那光芒深处是灼人的痛。
两个孩子之间那层薄冰般的陌生感,似乎被这共同的举动暂时冻结了。他们沉默地蹲在院墙根下那条浅浅的雨水沟旁,肩挨着肩,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沟里流淌着缓慢、浑浊、带着腐烂落叶气息的雨水。石头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艘承载着稚嫩却沉重的心愿的“海棠船”托付给水流。水流呆滞,几乎感觉不到流动。那艘小小的船,泥土的沉坠与花瓣的虚浮在它身上矛盾地交织着,在水面无力地打了个旋儿,仿佛在无声地叹息,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去。粉红的花瓣在污浊灰暗的水面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小小的、注定要被吞没的伤口。
“漂走喽......”石头的声音低了下去,拍手的动作也变得迟缓,那笑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回响,好似迷失了方向,空洞得有些凄凉。
小昀依旧沉默,只是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艘越漂越远、越变越小的船,直到这艘船像父亲一样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远方,而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仿佛要将这艘承载了他所有思念、却注定无法抵达彼岸的脆弱方舟烙印在脑海里。一股混合着绝望与不甘的冲动推动着他。他猛地俯身,近乎粗暴地抓起地上散落的花瓣,又狠狠挖了一大块冰冷的湿泥,开始疯狂地揉捏,试图造一艘更大、更结实的船。泥浆迅速弄脏了他的手、衣服,留下肮脏的印记。他浑然不顾,专注得近乎偏执的神情取代了落寞,小小的脸蛋上绽开一个灿烂却无比脆弱的笑容,像暴风雨前最后一抹惨淡的夕阳......
午后的阳光,穿过海棠树繁密的枝叶缝隙,投下斑驳而清冷的光影,沉默地笼罩在两个埋头“造船”的孩子身上,也无力地抚过那株静立的海棠。沐浴在光里的花瓣,娇艳得近乎哀伤。那无香的特性,此刻更像一种无声的嘲讽——再盛大的开放,也无法传递思念的芬芳;再精心的制作,也不过是徒劳的寄托。它沉默地“承载”着:承载着两个孩童间的初次友谊,承载着小昀心中那被点燃却又只会灼痛自己的渺茫希望,也承载着石头那份懵懂的陪伴。潺潺的细微水流声,孩童的低语,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冷和青草衰败的气息,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纠缠。它们像一条冰凉粘稠的暗流,非但没有冲淡离别的苦涩,反而将那份深沉的思念和注定无望的等待,浸泡得更加沉重、更加绵长。那童年应有的生机勃勃的底色,在离别的巨大阴影下,显得如此单薄而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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