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时光慢得像溪水，清澈见底，叮咚作响。午后，阳光把地面晒得暖洋洋的，巷口的老槐树筛下一地的碎金，风吹过来，叶子簌簌地舞。小昀和石头蹲在树影底下，专心致志地玩弹珠。玻璃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小小的铃铛。那些珠子红的像火、蓝的像湖，在泥土坑里滚出五彩的光。
隔壁院的安萍姐姐坐在自家门口的矮木凳上，低着头理菜。她穿一件淡青色的衫子，细长的眉眼微微垂着，显得格外温婉。刚定亲不久的未婚夫——邻镇的木匠学徒阿良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也不说话，就憨笑着自然地蹲在她旁边，挽起袖子，帮她一起理韭菜根上的泥土。他的手指粗壮，动作却轻柔无比。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像一幅天然的画。偶尔抬头，目光撞在一起，却又像触电般飞快地低下头去，嘴角却都抿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那笑意甜得很，空气里仿佛都飘起了看不见的糖丝……
石头弹飞了一颗玻璃珠，“哎呦”一声，挤眉弄眼地用手肘碰了碰小昀，压低声音说：“你看他俩，傻乎乎的，光知道笑，都不说话！一起挖泥巴有什么好玩的？”
小昀抬起沾了点灰土的小脸，望向那对安静的哥哥姐姐。阿良哥看起来有点笨手笨脚，把一根好好的韭菜理得只剩一小截绿色，安萍姐姐“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像风吹动了檐下的风铃，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反而把自己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小把递给他看，眼神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小昀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里那颗最漂亮的、在阳光下变幻着虹彩的弹珠。他想了想，便对石头说：“他们不是在玩挖泥巴。” “那是在干嘛？”石头一脸不解。小昀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抓住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微妙的感觉：“嗯……他们像是在‘一起发呆’。但是……是那种很高兴的发呆。”他顿了顿，想起了母亲摩挲相框时的侧脸，想起了院子里那株沉默的海棠，“嗯……就像下雨天，你待在屋里，知道雨暂时不会停，但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因为知道身边还有个人，也一样在安安静静地陪你听雨声。”
石头眨巴着眼睛，显然没完全听懂“高兴的发呆”和“听雨声”有什么关系。他觉得还是弹珠比赛谁赢更重要，于是又埋头去瞄准他的下一个目标。但小昀却好像从这个弥漫着韭菜清气和泥土味的安静下午里，尝到了一点比麦芽糖更微妙、更甜蜜的东西。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弹珠那样可以赢过来，也不像孙大圣那样神通广大。它就像……就像你偶尔发现，两个人什么特别的事都不做，只是待在一块儿，空气就会变得有点不一样，会变得有点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被，蓬松又暖和，让人心里踏实。
这种感觉，小小的，淡淡的，藏在大人们安静的笑容、笨拙的动作和交汇的眼神里。小昀还不明白它叫“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他只是隐约觉得，这好像也是大人们一种奇怪的、安静的“游戏”，一种即使不说话也能赢的“游戏”，而奖品，就是那种让旁边看着的人，也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东西……
几天后，安萍姐姐和阿良哥的大红喜帖就正式送到了爷爷奶奶家。一场真正的、热闹的乡村婚礼，即将在这宁静的村落里上演。小昀和石头，这两个小小的客人，也将第一次去见证一场关于承诺与相伴的、人生最重要的仪式。
喜日子挑得巧，是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天蓝得像刚染好的布，云朵软绵绵地浮着。村子里一大早就闹腾开了，狗叫、孩子跑、大人笑，空气里一股油炸点心的香气，慢慢地往人鼻子里钻。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地上便出现了一条红纸屑铺成的路，阿良哥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的绸子花，头发梳得水亮，他脸上那憨厚的笑容绷也绷不住，一路从村口走来，见人就发烟发糖，手脚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别扭，那份欢喜和局促看得两旁的乡亲不住地打趣。而小孩子们则寻宝似的去捡那没炸响的哑炮并笑着收入囊中。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唢呐声嘹亮地窜上天，又打着旋儿落下来。小昀和石头挤在人群最前头，踮着脚，伸长脖子看。安萍姐姐家院门关着，里头传来女伴们清脆的笑闹声和为难新郎官的吆喝声。好一阵“讨价还价”，塞进去无数红包糖果后，院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新娘子出来了。安萍姐姐穿着一身大红描金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遮住了脸，只露出一个白皙小巧的下巴。所有人都知道那盖头底下，一定藏着比鲜花更娇艳的笑容。
拜堂设在阿良哥家收拾一新的堂屋。正中央大大的“囍”字剪得精巧，红烛烧得正旺。主婚的老村长嗓门洪亮，喊着：“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转过身，对着门外广阔的世界，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二拜高堂——” 阿良哥爹娘的眼圈早就红了，咧着嘴，接过新媳妇儿敬上的茶，手都有些抖。 “夫妻对拜——” 这一拜，阿良哥和安萍姐都拜得格外深，格外慢。两人的头轻轻碰了一下，周围立刻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安萍姐姐的耳根子便和桃花不相上下。
晚上的喜宴就摆在院子里，桌凳是从各家借来的，长长地排开。菜是实打实的硬菜：整只的炖鸡油光发亮，肥嘟嘟的红烧肉堆得像小山，河里新捞的鱼用豆豉蒸得喷香，还有那象征“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汤，甜滋滋地冒着热气。男人们划拳喝酒，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女人们拉着家常，不停地给身边的孩子夹菜；小昀和石头像两条灵活的小鱼，在桌腿间钻来钻去，口袋里被塞满了炒花生和水果糖，鼓鼓囊囊。
宴席的气氛到了最高的时候，年轻人嚷着要闹洞房。小昀好奇地跟着人群挤到新房窗外，跷着脚从窗户缝往里瞧。只见阿良哥在众人的起哄下，手微微发着颤，用一根绑了红线的秤杆，轻轻挑起了那顶红盖头。盖头下的安萍姐姐，眉眼低垂，脸颊绯红，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下阿良哥，那眼神亮晶晶、水汪汪的，含着十分的羞，又藏着十二分的喜。阿良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像是看傻了，连旁人塞到他手里的“交杯酒”都忘了接，又引来一阵大笑。
小昀忽然想起那天下午，他们俩安静地坐在门口理韭菜的样子。和眼前的喧闹相比，那画面就像是一幅被珍藏起来的、安静的画。原来，那种“很高兴的发呆”，就是为了走到今天这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时刻。它不需要赢，也不需要说话，它本身就是最好的奖品。
月光洒在散席后安静的院子里，照着一地的瓜子壳和糖纸，空气里还弥漫着酒肉和幸福的余味。石头牵着年龄较小的小昀往家走，而爷爷奶奶则在后面轻声喊道慢些走……
折腾了一天的小昀在时钟的滴答声中沉沉睡去，只剩下蝉儿不停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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