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细雨如织,将馆舍门前那面烈阳奔马旗帜浸得沉坠,无力地贴在旗杆上。
内堂,杨玤将浸透雨水的披挂重重摔在椅背,铁叶子与硬木碰撞,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
他一屁股坐下,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满脸皆是在宫中“习得一二分寸”后的疲惫与不忿。
杨铁枪在主位上闭目凝神,仿佛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唯有指节在那杆通体玄黑的重枪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
廊外无休无止的雨声,与那九名如铁塔般在屋檐下沉默伫立的鹩山卫士,将整个馆舍笼罩在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中。
苏闲语提着一只食盒,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她将食盒放在杨玤面前,一脸天真地问道:“杨大哥,你今天在宫里是不是又跟那些女官吵架啦?我看你一路上脸都黑得像锅底……吃点桂花糕吧?”
杨玤本就心烦,不耐烦地挥手:“小孩子家懂什么,一边去。”
苏闲语故作委屈地撇了撇嘴,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阖目养神的杨铁枪听见:“我就是觉得……我们一路行侠仗义多痛快,来了这里天天看人脸色,连杨大哥你都变得只会唉声叹气了……我都快忘了你刀法有多厉害了。”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杨玤的痛处。
他猛地站起,双目圆睁:“谁说我忘了?!你这丫头片子,是想讨打不成?”
苏闲语毫不示弱,挺起胸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后院的方向。
“光说不练假把式!有本事,咱们去后院比划比划!让我看看鹩山卿的刀,是不是还像在‘搭把手’那么快!”
被“鹩山卿”三个字刺得脸色一滞,杨玤看了一眼廊外肃立的卫队,又看了看缓缓睁开双眼的祖母。那股被压抑的火气与身为武人的傲气混杂在一起,让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一咬牙,朝着廊外厉声喝道:“你们都退下!守好前门,任何人不得靠近后院!”
卫队统领无声地抱拳领命,九道铁塔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雨幕之中。
后院演武场,雨已转为细丝,将青石地面濡湿得一片深沉。
杨玤与苏闲语持械对峙。
他为显风度,以刀背对敌,招式大开大合。
苏闲语则运使“鹤骨钩”身法,身形飘忽,剑招灵动,高纵如鹤,竟让杨玤一时难以近身,更显狼狈。
杨铁枪在廊下观战,眉头微蹙。
杨玤久攻不下,渐露急躁,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如金石之声,清晰地压过了雨声与兵刃交击之声。
“够了!两个花架子!”
她上前,自杨玤手中“夺”过长刀,又让苏闲语递上佩剑。
她以刀剑互击,沉声道:“劲由腰发,力贯兵刃,讲究的是个‘整’字。你们二人,一个心浮气躁,一个只知腾挪,皆失了根本。”
她将刀剑扔回,抄起自己那杆立于廊下的瑶光,声音一沉:“这侵攻之势,讲究的是毕其功于一点!”
她单手持枪,随意一抖。
九尺重枪在她手中发出嗡鸣,枪尖在空中点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凝而不散的气旋!
众人皆被这神威所慑。
一直静立杨铁枪身后的锦娘,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上前一步,声音沉凝:
“婆婆这杆神兵,晚辈观之许久,心中有一惑不解。寻常兵刃,讲究一体铸就,重心贯通。然婆婆此枪,每当劲力吞吐之际,玄铁枪脊与精金钢刃连接之处,总有毫厘间的微颤,其声非金非铁,倒似……某种机括在内部校准发力。此等巧思,不似凡俗铁匠所能为,倒更像是……一件杀伐之‘器’。”
杨铁枪脸色剧变,持枪的手猛然握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时在青樊阁山门,您与懋柳道人说,瑶光随您征伐三十年——可晚辈所见,阚朝自‘阚代武祀’,庙堂之祚已逾四十六年,虽边衅时发,却并无烽矢之祸。而这等穷极机巧的‘杀器’,非倾一国之力、耗尽顶尖匠师心血,绝不能成。这不像是承平岁月能有的手笔。”
她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杨铁枪。
“倒更像是……五十年前,那场席卷宝石列国、连靡虹山都为之倾倒的‘瑄王之乱’中,为决胜负而铸的……杀伐之器。”
此言一出,杨玤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便要开口呵斥,却被祖母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
苏闲语亦是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锦娘,又看看面色铁青的杨铁枪。
锦娘并未理会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将,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破。
“所以,晚辈斗胆一问。——这柄枪,究竟是何人、于何年所铸?又是为何……要藏起它真正的来历?”
那飘摇如丝的细雨,落至真气逸散的杨铁枪周身三尺之内,竟发出“滋滋”的轻响。
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瞬间蒸发成一缕缕转瞬即逝的白汽。
苏闲语脸色煞白。
她再也闻不到馆舍后院那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只余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腥味。
站在杨铁枪面前的锦娘,则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粗暴地扔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
那不是杀气。
至少,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种针对个体的、锋锐的杀意。
那是一片……由无数亡魂的哀嚎、断裂的兵刃与倾颓的城墙共同凝结而成的、名为“战场”的,让任何人都感到自身渺小的,意志。
杨铁枪并非有意为之。
她只是……回到了五十年前。
杨铁枪耳畔那淅淅沥沥的雨滴,变成了姷国都城外,夹杂着雪沫的冰冷冬雨。
廊下昏暗的夜明灯,被战场上冲天的火光与垂死的哀嚎所取代。
她不再是驵阳国的监国,不再是杨玤的祖母。
她又变回了那个浑身浴血、满心疲惫,却依旧死死攥着长枪,立于泥泞炼狱中的年轻将领。
“好威,你这捣鼓了半宿的玩意儿,当真能行?”
她回头,对着一个蹲在投石机旁、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个丑陋铁疙瘩的女子问道。
那女子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皮质工匠服,脸上沾着几道黑色的火药粉末,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仿佛整个战场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正将一根用油纸包裹的引线,小心翼翼地塞入那冬瓜大小的生铁球体之中。
“放心,”齐好威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匠人特有的自信,“规矩是死的,东西也是死的。只要把规矩想明白了,死物也能变成活的,变成会生气的好东西。”
她口中的“死物”,是脚边箱子里装着的、本用于王畿庆典的“烟花火药”。在当时所有将领眼中,那不过是些听个响的玩意儿。
可齐好威不这么看。
她将火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层层夯实,再用这坚固的铁壳将其彻底“禁锢”。
“成了。”她终于将最后一枚“霹雳弹”的引信处理完毕,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又兴奋的笑容。“铁枪,看你的了。”
杨铁枪点了点头。她翻身上马,抄起那杆刚刚由齐好威亲手为她校准过机括的重枪,对着身后那百余名同样疲惫不堪的驵阳国精锐,发出一声嘶吼:
“姊妹兄弟!随我冲!为齐大匠敲开这乌龟壳!”
她一马当先,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那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城门发起了决死冲锋。
就在她吸引了城头绝大部分注意力的瞬间,齐好威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怒哮’一号机,仰角三刻,配重七分,目标,正门瓮城!”
丑陋的“霹雳弹”被高高抛起,在阴沉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最终“咚”的一声,砸落在坚固的瓮城城楼之上。
下一刻——
刺目的白光掩盖了一切。
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环形的冲击波,以瓮城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那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厚重城楼,竟如沙堡般寸寸碎裂,无数砖石与人体残肢被抛上数十丈的高空,又如雨点般落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姗姗来迟。
整个战场,无论是攻城的阚侯联军还是守城的瑄王余孽,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杨铁枪勒住战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被硬生生撕开的巨大缺口。
她回头,望向远处那依旧蹲在投石机旁、正冷静地记录着什么数据的、瘦削的身影。
那一刻,杨铁枪的世界,彻底天翻地覆。
“婆婆?”
锦娘的声音将她从深沉的回忆中唤回。
杨铁枪缓缓回过神,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这杆冰冷的重枪,那枪身上细微的“嗡嗡”声,仿佛还在回响着五十年前的惊雷一瞬。
“老婆子这杆枪,不叫‘瑶光’。”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
“那是行走江湖,怕惹麻烦的诨名。”
她将重枪缓缓立于身前,仿佛在介绍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
“它真正的名字,叫‘破军’。”
她看着锦娘,眼中那份积淀了半个世纪的疲惫与戒备,终于化为了一丝苦涩的追忆。
“造枪的人,是老婆子我当年的金兰至交。也是这三道之内,最不讲道理的疯子。”
“——齐家女主,齐好威。”
“三道之内……人皆敬仙家,尚武德。却唯独这第三种奇术,人人畏之如虎,远之如蝎。”
杨铁枪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那便是‘机关术’。”
她抚摸着“破军”冰冷的枪身。
“此术不求内练一口气,不问天借半分灵。讲究的,是‘格物之理’。他们说,天地万物,皆有其规矩,风有风道,水有水路,金石木植,亦有其生克之法。只要勘破了这规矩,便能以毫厘之差,易风雷山海;以杠杆之巧,动阴阳乾坤。”
“齐家,便是这门奇术的执牛耳者。世代为武朝供奉,城防、舟船、机括、水利,皆出其手。传至好威这代,更是天纵奇才。只是……瑄王之乱,这柄双刃剑,终是割向了自己人。”
锦娘静静地听着。她能从那平淡的语调中,听出金戈铁马的悲鸣。
“这杆‘破军’,便是好威当年赠我的信物。”杨铁枪的指节在那机括暗藏之处轻轻叩击,“她说,我一身横练功夫,勇则勇矣,却失之刚猛,劲力外泄。”
“这枪中,藏有她亲手打磨的十八道‘归元簧’与三十六枚‘定风珠’。能在我发力瞬间,聚拢散逸之气,校准重心,将十成的‘一点突破’,打出十二成的威力。”
她抬起眼,看向锦娘与苏闲语。
“她说,我为将,她为匠。将无匠不威,匠无将不成。我二人联手,当可……破尽天下万军。”
老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早已被岁月磨平的、属于年轻时的豪情与怅惘。
“阚代武祀后,齐家仍受阚胜王供奉,地位尊崇。然家中耆老多站错阵营,襄助瑄王,故而人丁凋零。”
“好威她……她又心高气傲,因膝下无女继承家业,备受朝中小人非议,一怒之下,竟携七子出走北方,从此……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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