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背后没有主子。”
锦娘看着眼前色厉内荏的男人,心中那股积压的烦躁,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要撕开他虚伪的面具。
就像有朝一日,她要亲手扯下那个鬼面魔头的头颅。
“哼,你怕不是有眼不识靡虹……”
“山上分生死二宗。你主子是哪一宗的?”锦娘打断他。
那人脸色一滞,强辩道:“我家大人的事,岂是你能随意打探的?”
“那我换个问法。”
锦娘冷笑:“你家大人,既有通天之能,为何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通融几个看管库房的典官?他若真想查什么,只需一纸令符,这翰墨府的门槛怕是都要被踏破了。”
她学着那人方才的语调,带着几分讥诮:“‘阁主的面子不好使’?——这话,是让你进翰墨府的那个人教你说的吧?那人是不是还告诉你,我们两个小丫头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最好唬吓?”
那人额头已是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锦娘步步紧逼,声音愈发冰冷:“你是个包打听,是个卖话的情报贩子。你不是在替谁办事——是想趁着最近府里出入频繁,水浑了好摸鱼。你这张纸条上的东西,就是你平时不敢摸的大鱼。”
她将那张纸条在他眼前展开,指着上面的名字。
“你打探这些,是为了找到她们的弱点,方便你日后偷窃或勒索,对不对?”
那人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锦娘收起所有的气势,用近乎怜悯的语气轻声道:
“你喊吧。你现在就大喊‘有刺客’。然后,等卫士来了,我便将这张纸条,连同你这个人,一并交给他们。”
“你猜,他们是会相信我们两个‘心慕道德教化’的‘青樊阁弟子’,还是会相信你这个……窃取翰墨府机密,还把‘同伙’都记在纸上,生怕官家抓不到人的……蠢贼?”
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苏闲语连忙收剑。
他朝着锦娘拼命磕起头来,声音里满是哭腔。
“仙、仙师,使不得,使不得啊!仙……仙师有何吩咐,我秃头枭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要查尖牙山半年来所有的机密档案。尤其是与矿石品质、工匠伤损相关的原始记录。”锦娘道,“你既有本事弄到这些,想必也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吧?”
秃头枭闻言,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看了看锦娘手里的条子,终是一咬牙,压低了声音,如同蚊蚋般嗡嗡道:
“仙师……您不能直接查‘尖牙山’,那都是些官样文章,给外人看的。您得查武朝那会儿的‘地舆司’的與志初本,还有……还有每年校发的‘百工司匠师秘档’!那些东西,才是真家伙!只是……只是那些卷宗,皆是以特制的鞣制革卷所写,藏在三楼西库的铁柜里,寻常人等,连看都看不到……”
“看守西库的,是刘典官。”锦娘指了指纸条上的名字,“你也写了,她最爱喝‘云顶黄芽’。”
“是……是……”秃头枭冷汗直流,“只是……只是那刘典官油盐不进,送礼也得看门路……需得先通过她那位在城西粮行当差的主夫……”
在秃头枭详尽的“指点”下,锦娘重新填写了数份申请文书,绕开了那些敏感的字眼,又让苏闲语以“青樊阁弟子”的名义,备了些许“薄礼”。
“我不杀你,也不揭发你。”
等待那位主夫回话其间,锦娘淡然道。
秃头枭头也不敢抬,只是不住点头哈腰,残发滑稽地抖动,如随风飘荡的枯草。
“——但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继续留在这里,帮我盯着翰墨府,尤其是……所有与‘尖牙山’、‘铁器’、‘工匠’相关的卷宗调阅记录。无论谁来查,查了什么,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是!小的敢不效死力!”
秃头枭如蒙大赦,连声告饶。
计议既成,锦、语二人踏上那终年不见天日、弥漫着皮革与桐油味道的三楼西库。
锦娘拉住了正兴冲冲准备敲门的苏闲语。
“语儿,进去之后,你就接着看你的《圣母传》。”她压低声音,嘱托道,“这是咱俩能进这翰墨府的‘脸面’,也是我们唯一的护身符。你表现得越是痴迷,越是天真,那位刘典官便越不会怀疑我们另有图谋。记住,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看,不要问,就当自己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
苏闲语眨了眨眼,看着锦娘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玩闹的心思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情:“姊姊放心,我省得。”
那位面容严肃、脸上挂着深刻法令纹的刘典官,面无表情地核对了三遍文书与玉牌,又用两把沉重的黄铜钥匙陆续打开铁柜上的锁,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一个时辰。不得拓印,不得损毁。——而且,我会在库房里,亲自盯着你们。”
说完,她便立于库房门口守住,像一尊石像,目光时不时地扫向库中二人。
锦娘在那箱“百工司匠师秘档”中翻看一阵封面,凝神沉吟一会,便取出分属“十年前”与“半年前”的两卷。
她细细两相对照,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不断来回逡巡。
——好几位“十年前”赫然在册、尚且年富力强的匠师,在那“半年前”的卷册中,却是已遭除名。既非犯错革职,亦非自行退隐,而是……恶疾身亡、意外失踪。
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儿女,闻听此事时,又怀着何等样的心情?
锦娘沉默着收起那些记录匠师名字的卷宗,看向那箱“地舆司勘测志初本”。
她思索一阵,问苏闲语道:“语儿,帮我看看,那本《道德圣母渡厄传》里,中南国立国是什么年份?”
得了苏闲语回报,她便从勘测志的箱子中翻出相应年份前后的革卷。
各年纪录,从头到尾,一项项看过。时间在沉默和苏闲语极偶尔的低呼中流逝。
一无所获。
锦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揉了揉疼痛麻痒的腰眼和后颈。
苏闲语戳戳锦娘的腰,忧心忡忡地说道:“歇会吧,姊姊,别太辛苦了……你最近休息太少了。”
锦娘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眼中被焦躁点燃的怒火熊熊,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歇?就一个时辰,我怎么歇?!”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门口的刘典官皱起眉头,咳嗽了一声。
锦娘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沙哑地道:“对不起,语儿。我……我不是有意的。”
接着,她看到苏闲语那毫无半分怨念,只是溢满了担忧的眼神。气愤顿时变成了心痛。
锦娘仿佛被点醒了什么。
“语儿……再帮我一个忙。”
“嗯?什么事姊姊?”
她思索着道:“在那本《圣母传》里,找一找所有关于‘尖牙山’的描述。”
苏闲语闻言,撅了噘嘴,将那本精美的画册小心地合上,放到一旁,然后才抬起头,固执的眼神看着锦娘。
“姊姊,你还没回我话呢,到底要不要歇一会?”她小声咕哝着,“你再这样下去,还没找到仇人,自己先累垮了。”
锦娘看着她那固执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查完这个就歇。”
苏闲语的脸上重新露出得逞的笑容,她“哼”了一声,这才拿起画册,迅速地翻阅起来:“这还差不多……找到了!书上说……圣母当年,巡游中南国,觉得这尖牙山金气太盛、伤了草木,特地点化了一处伴生木穴,调和五行……画得真好看。”
锦娘的目光落在了那本画册的插图上。
《连山歌》有云,金能克木,木坚金缺;木弱逢金,必为砍折。金气太盛,若以柔木调和,无异于杯水车薪。圣母何等人物,岂会行此无用之功?
——除非……除非这“调和”二字,乃是应“仁德教化、以柔克刚”这些噱头的官样文章。
她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道:“语儿,你觉得,一只猛虎,发现自己的地盘里长出了一根碍事的刺。它是会小心翼翼地绕着走,还是会一爪子把它拍断?”
“那还用说?自然是拍断了!”
苏闲语想也不想便答道。
锦娘点了点头,嘴角逸出近乎自嘲的笑意:“那一位开国的圣母,又为何要如此温柔地去‘调和’呢?——你再看看,圣母治世那一百年里,非为国事,而是为这‘调和五行’的仙家手段,造访中南国的记录,具体是哪一年?”
向苏闲语问得年份,锦娘起身,本想去找出对应的地與司勘测志初本,却被一只伸出的手坚定地拽回。
“姊姊,”苏闲语道,“你答应过我的。”
她不由分说地将锦娘按在角落里的矮凳上。
“……嗯,我答应过语儿,说话算话。”
苏闲语见她听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自己跑去那堆满整只木箱的革卷中翻找起来。
她虽不通术数符法,但眼力却是极好,又有习武之人的专注。按照锦娘教的方法,她先辨年份、再寻地名,动作竟也颇为麻利。
一卷,两卷……
她翻阅第五卷到一半,口中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姊姊!我好像……找到了!”
她捧着那沉重的革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锦娘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发现大人藏的零食的兴奋,又有些许孩童般的困惑。
“这里写的……怎么跟《圣母传》里完全不一样?”
苏闲语指着革卷上的一段,小声念了出来:“‘以**力镇之,引金脉之气伐之……’”
她念完,皱起了小巧的鼻子,满脸不解地抬头看着锦娘:“‘伐’?不是‘调和’吗?书上明明画着圣母种下了一棵好大的神木,还引来了好多仙鹤呢……”
她说到一半,自己便停住了。
“……原来,”她喃喃自语,“原来书上画的,也未必都是真的啊。”
有些失落的苏闲语将革卷递到锦娘手中,那被摊开的一页上赫然记载:
“尖牙山,属金脉之精。下有奇穴,常溢黑水。草木触之即枯,走兽近之则狂。圣母忧其为祸,以**力镇之,引金脉之气伐之。周边方得安宁。”
锦娘的指尖抚过那“引金脉之气伐之”几个字,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合上革卷,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在寂静的库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直默默观察的刘典官,这时一步踏进库房,肃声冷言道:“行了,你们两个,出去。时辰到了。”
库房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那响声如金铁交鸣,贯通了锦娘今日的所见所想。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仁德教化”,从一开始,就是用更强大的暴力,去掩盖、去消灭旧的暴力。
金……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幽林。
雨夜。泥泞。
那把砸碎义父胸膛的重锏,在散乱的火光下反射出的金属光泽。
那柄被她葬于孤坟、重逾八十斤的金瓜短槌。
还有,杨婆婆手中那杆,铁脊钢刃、点裂顽石的“瑶光”重枪。
手中残留的革卷触感,仿佛也带上了五十年前“瑄王之乱”的冰冷杀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底。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一只带着剑茧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掰开她的拳头,传来一阵她从未怀疑过的温暖。
苏闲语低声说:“姊姊……你的手,好凉。”
“谢谢你……语儿。”
恨火熊熊。它锻打着精铁般的线索,铸成通往真相的坚桥,脑中已顾不得再想其它。
一边,是需要最顶级的“天外陨铁”、“金脉之精”才能铸造的、重得不可思议的神兵利器。
另一边,却是连普通兵刃都无法打造的、不堪一击的“劣铁”。
整个剑南道的“金脉之精”,仿佛都被某种力量抽走了。
汇集到了一个地方,用来打造那些……杀器。
这番因果……
究竟会应在何处?
“语儿,我们该回去了。”
锦娘反手握住苏闲语温暖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家事。
“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我想回去,问问杨婆婆。”
——那杆瑶光重枪,是何年何人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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