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您慢些!这石阶滑,小的给您把青苔擦擦!”
“杨爷!您这烤兔的手艺,便是阚国御厨来了,也得磕头拜师!小的给您扇扇风,火候可不能过了!”
“哎哟喂,两位小仙师!这篝火烟大,仔细熏了眼,小的寻了些上好的松木干柴来!”
“疤面!你个夯货还愣着作甚?快去给杨爷的马多喂两把精料!”
夜幕深沉。
尖牙山外围的一处避风山坳里,秃头枭围着篝火上蹿下跳,殷勤得像一只刚傍上老虎的猴儿,谄媚的话语几不停歇。
他一会儿给杨铁枪的坐骑梳理鬃毛,一会儿又抢过杨玤手中的烤肉叉子,将那烤得滋滋冒油的野兔翻得金黄,还不忘对着锦娘和苏闲语嘘寒问暖。
疤面煞则默默地将一捆干燥的柴禾放在篝火旁,又退回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杨玤被他这番作态搅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将烤叉夺了回来:“行了行了,你再扇下去,这兔子就成炭了!消停会儿,吃你的饼子去!”
秃头枭嘿嘿一笑,也不着恼。
他接过杨玤递来的一块烙饼,却不急着吃,反而凑到杨玤身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杨爷,小的斗胆多句嘴。咱们明日进了那官矿,可得多留个心眼。那地方邪门得很,地方上那些官老爷,一个个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腌臜!”
苏闲语坐在一旁,看着他那副上蹿下跳的模样,终是按捺不住,她凑到锦娘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姊姊,我还是想不明白。”
锦娘正借着火光,仔细擦拭着一枚刻好的玉符,闻言抬起头:“想不明白什么?”
“那个秃头枭,”苏闲语瞥了一眼,脸上满是嫌弃与不解,“他的把柄,明明是握在姊姊手里的。按理说,他该怕你怕得要死,对你言听计从才对。”
“可是……可是他这一路上,眼睛就没离开过杨大哥和杨婆婆,把咱俩倒晾在一边了。而且,他昨天还跟我打听,‘搭把手’里还缺不缺管账的先生呢!”
她顿了顿,将心中的疑惑和盘托出:
“他一个翰墨府的官吏,虽说品级不高,却也是吃公帑的。怎么会为了一个客栈里的差事,就这般……这般作践自己?明明是姊姊你拿住了他的命脉,他却一门心思地去巴结杨大哥。这……这不合道理呀!他难道不怕你一生气,就把他的丑事给抖落出去吗?”
锦娘静静地听着,并未立刻回答。
苏闲语的问题,如同一块被投入静水潭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语儿,”锦娘缓缓开口,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篝火声中显得格外轻细,又直指人心,“我问你,一只狐狸,发现自己的窝被另一只更厉害的狐狸盯上了。它是会选择跟那只狐狸拼个你死我活,捍卫自己的窝,还是会想办法……去加入附近最强大的狼群?”
苏闲语思索着道:“跟另一只狐狸打……打赢了也可能受伤,打输了连窝都没了。可要是进了狼群……别说那只狐狸,就是山里别的野兽也不敢轻易招惹它了。”
“是啊。”锦娘点了点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那秃头枭,就是一只聪明的狐狸。而我,是盯上他窝的那只。”
她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添了一块柴,望着那升腾的火苗,仿佛能看到那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我自小在青樊阁长大,所见所闻,皆是仙家法度,门派规矩。在我们看来,对错分明,赏罚清晰。犯了错,便该受罚;握了把柄,便可号令。”
“可在那秃头枭的世界里,规矩是用来打破的,把柄是用来交易的。他今日能为我所用,明日便可能为利所诱,转投他人。像他这样的人,最怕的不是一时的生死,而是……无枝可依。”
锦娘转过身,看着苏闲语那依旧残留着少许困惑的脸,轻声道:
“我能拿捏他一时,却给不了他长久的安稳。因为我与你,不过是两个无根无凭的‘方外之人’,是这盘棋局里的变数。我们是另一只狐狸,或许今天比他强,但明天呢?他怕我,但他更怕我们有一天会消失,或是……连同他一起被更大的势力抹去。”
“而杨大哥不同。”锦娘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杨大哥的背后,是‘搭把手’,是杨家,是驵阳国,是整个阚朝。那是他眼中,真正能遮风挡雨的‘狼群’。他今日这般作态,看似是在作践自己,实则是在向狼王献诚。”
“他是在告诉杨大哥,也是在告诉我——他秃头枭,愿意将自己这条贱命,彻底绑在杨家这艘大船上。他求的,不是一时的活命,而是一个能让他从一只随时可能被吃掉的‘狐狸’,变成‘狼群一员’的身份。”
夜色渐深,山风愈发凛冽。
苏闲语若有所悟,她看着不远处还在唾沫横飞、为杨玤讲述着中南国官场秘闻的秃头枭,又看了看身边神情平静、仿佛已洞悉一切的锦娘,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这趟离阁,她不仅是在学杀人的剑,更是在学……看人。
锦娘见她沉思,便不再多言,只将一块温热的烙饼递给她,轻声道:“吃吧。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另一边,篝火的阴影里。
杨铁枪将那柄“破军”重枪横置于膝上,用一块浸了油脂的鹿皮,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冰冷的枪身。
每一寸枪刃,每一道血槽,她都擦得极为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杨玤遣开喋喋不休的秃头枭,走到祖母身边坐下。
他没有看枪,目光却落在祖母那布满老茧、因常年握持兵器而骨节微凸的手上。
“祖母,”杨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试探,“那锦姑娘……当真信得过?”
杨铁枪擦拭的动作没有停顿,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反问道:“她若信不过,你待如何?”
杨玤苦笑:“孙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心思太深,行事又……又有些不择手段。那秃头枭,也算这中南国的地头蛇,她却能一面之缘、三言两语,便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让他死心塌地。这等心计,孙儿看着,心里头发毛。”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她让我感觉……有些像我见过的,靡虹山上下来的人。”
“哦?”
杨铁枪终于停下了动作,她抬起眼,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锐利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儿。
“你见过?”
“见过一次。”
杨玤悠悠回忆。
“我陪妻主回她本家赴宴时,遇见那人,自称是‘生宗’的执事。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句句不离‘道德’、‘仁善’,可那眼底的算计,却藏也藏不住。他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盘棋上的子儿,随时可以为了‘大局’舍弃。”
杨铁枪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那你觉得,锦丫头,是哪种‘子儿’?”
“她不是子儿。”杨玤立即摇了摇头,“她……她在学着做那个下棋的人。而且,她学得很快。”
“那你可知,这山上,除了‘生宗’,还有另一脉?”
杨玤一愣,随即恍然:“孙儿晓得。说是……当年瑄王之乱后,山上的仙师们起了争执,分成了两派。另一派……行事颇为……霸道。”
“霸道?”杨铁枪哼了一声,“那不是霸道,是务实。”
她将擦拭干净的重枪立于身侧,枪身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寒光。
“当年,曼妙真君横压剑南道,定下‘不杀’的铁律,整个靡虹山奉为圭臬。可结果呢?瑄王那疯子,视人命如草芥,将宝石列国搅得天翻地覆。若不是后来……有人肯脏了手,破了那狗屁不通的规矩,你我今日,怕是连坐在这里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杨玤听得心头一震。
他从未听过,亦从不敢想象,祖母会用如此不敬的语气,去评价正道仙门之始、那位开国圣母的恩师。
“祖母,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铁枪打断了他,声音沉凝如铁,“这世上,有些恶,是靠‘仁德’教化不了的。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亮刀子。这个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把比他更快的刀,先把他的脖子抹了。”
她看着杨玤那震惊的眼神,缓缓道:“那一派,便是‘死宗’。他们并非邪魔外道,只是信奉‘以杀止杀’。他们或许是‘真小人’,却也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要干净得多。”
杨玤沉默了。他想起妻主家族中那些明面道貌岸然,却在背后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不择手段的甥舅,竟是无言以对。
“祖母,”他迟疑地问道,“您……您和死宗的人,打过交道?”
“何止是打过交道。你可知,当年瑄王之乱后,山上为何分出生死二宗?”
这话题转得突兀,杨玤却并未露出丝毫讶异,仿佛早已料到祖母会问及此事。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孙儿在史书上看过,只是寥寥数语,因真君座下六童子,对‘不杀’之誓废否,产生分歧,故而分道扬镳。”
“史书?”杨铁枪嗤笑一声,“史书是写给活人看的‘道理’,不是死人经历的‘事实’。”
她转过身,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儿。
“分歧不在‘杀’与‘不杀’,而在 ‘不杀’二字,究竟是手段,还是目的。”
杨玤呼吸微微一滞。
“生宗那三位,将‘不杀’奉为圭臬,是为目的。他们认为,只要守住这条底线,便是守住了真君的道统,守住了靡虹山的正朔。可他们忘了,真君当年定下此誓,是为了止息山中无谓的争斗,是为了让大家能活下去。‘不杀’,是让大家活下去的手段。”
“可当‘三圣人’那等邪魔当道,以苍生为刍狗之时,你再抱着‘不杀’的牌坊不放,死的便是天下人。当今死宗掌权的那几位,看得比谁都透彻——要想让更多的人不被杀,就必须先杀了那些该杀之人。这才是真正的‘以杀止杀’。”
“当年拨乱反正,若无死宗里应外合,扳倒三圣人,你以为阚胜王能那么轻易就打下江山?生宗动动嘴皮子,写几篇仁德文章,就能让那些手握兵权的旧朝军阀放下屠刀?”
“所以,死宗非但不是邪派,反倒是这阚朝能有今日安稳的……半根顶梁柱。只是这根柱子,立在阴影里,上不得台面,也见不得光。他们是真小人,百无禁忌,只问结果,不问过程。阚朝需要他们这把刀,去干那些脏活,却又怕这把刀太锋利,伤了自己。”
“可笑的是,”她话锋一转,“如今这把刀,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如那秃头枭,他今日能投效你,看似是怕了锦丫头那只‘狐狸’,实则是看中了我们杨家这‘头狼’。可他忘了,这山里,还有一群真正的猛虎。”
“祖母说的,便是这……死宗?”
“不错。”杨铁枪点了点头,“我与你妻主通过几封信。她信中提及,近来死宗行事愈发乖张,竟开始插手阚朝内政,连摄政王都感到几分棘手。她此次让我们来中南国,名为敦睦邦交,实则……也是想借我们的手,探一探这潭水究竟有多深,看看那把‘刀’,如今究竟想砍向何方。”
杨玤看着祖母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愈发苍老的面庞,心中那份因个人荣辱而起的憋屈,于此刻尽数化为对这波谲云诡时局的深沉忧虑。
“所以,”他声音沙哑,“那秃头枭,看似傍了我们这棵大树,实则……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而我们,又何尝不是?”
“看你怎么想了。”杨铁枪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无尽的黑暗,“是当被人使的刀,还是当握刀的人。全看自己的本事。”
她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锦丫头那本《连山歌》……我曾听庄秀道人提过一嘴。他说,那上面,藏着能让三道都为之疯狂的秘密。他自己都未曾勘破,只说……与那百年前的‘三魔’有关。”
杨玤心头剧震。
老将不再多言,只是将那杆重枪重新负于背上,缓缓走回自己的营帐。
杨玤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那份属于江湖草莽的惫懒与不羁,已然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驵阳国主、属于杨家子孙的,沉甸甸的决意。
他走到锦娘和苏闲语的帐外,将一壶温好的热酒和几块烤得焦黄的肉干,轻轻地放在了帐门口。
天亮了,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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