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早间,微风无雨。
尖牙山官矿外,一座临时搭建的行辕之内,气氛凝重。
“不行!”锦娘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杨玤那套按部就班,先传讯地方官吏陪同、再逐一排查外围矿道的官方流程,“白崟卿对此地已然失控,那些地方官吏阳奉阴违,只会不断拖延。妖巢凶险,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变数。我等必须直捣黄龙。”
她将目光转向正搓着手取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存在的秃头枭。
秃头枭浑身一僵,脸上立刻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仙……仙师,您这是……小的可有什么……能帮上仙师的……”
“你的确有。”锦娘不为所动,她的指尖在自己那枚陈旧的银佩上轻轻划过,“我见你腰间那枚‘福禄双全’的银锁片,成色不错。还有你袖口里藏的那锭官铸的五两银锞子。”
秃头枭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
锦娘自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火浣布符纸,指尖一弹,符纸便轻飘飘地落在秃头枭面前的地上。
“我需借此二物,抽丝为引,炼制‘银线火’。此符,是我等破局的关键。”
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直视着秃头枭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
“当然,你也可以不给。只是……此行若有不测,你猜,第一个被丢出去当诱饵的,会是谁?”
苏闲语配合地将手中的烤兔腿骨“咔嚓”一声捏碎,对着秃头枭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给!小的给!”
秃头枭一个哆嗦,再也不敢有半点迟疑,手忙脚乱地自怀中掏出银锁片和银锞子,双手奉上,脸上满是肉疼之色。
“仙师尽管取用!小的……小的一心只为助杨爷成就大业,万死不辞!”
锦娘接过银器,再不理他。
她将银器置于平整的岩石上,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数滴散发着异香的碧绿液体。
液体滴落银器,竟是发出“滋滋”的声响,那坚硬的纹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熔解,化作两团流光溢彩的液态银珠。
锦娘口中低声诵咒,指尖掐诀,引动那两团银珠缓缓拉伸、变细,最终化作数缕比发丝更细、却依旧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银线。
她引着银线,在那火浣布符纸上迅速游走,与早已绘就的朱砂符文交织、融合。
符文既成,一股炽烈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锦娘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暗藏杀机的符纸折好,贴身收起,方才站起身,望向那巍峨的尖牙山主峰。
“此地金脉之气晦暗,土行之气却异常紊乱,显是有外道邪术在暗中窃取地脉精华。”她对众人解释道,“尖牙山主峰乃金脉龙首所在,其势最盛。而那‘地戾煞穴’,依翰墨府古籍推算,正位于龙首之下,为矿脉之心。妖人若想窃取金脉之精,必据此地为巢。主洞,是通往此处的唯一路径。我们直接去那里。——秃头枭,你那地图上可曾标注了其他进入矿脉之心的密道?”
秃头枭惶恐摇头。
“那便对了。”
——义父,孩儿此去,定要让那贼人……血债血偿。
一行再不耽搁。杨铁枪以监国之尊,径直来到矿区大门。
守矿的官吏虽百般推诿,言称“矿内瘴气弥漫,恐污贵体”,却终究不敢公然违抗手执破军重枪与白崟卿谕令的上国来使。
众人进入矿区,只见矿场之内依旧人声鼎沸,无数衣衫褴褛的矿工正推着矿车,将一车车灰黑色的矿石运出。然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眼神空洞,恍若行尸走肉,与昔日卷宗所载“民风彪悍”之景,判若云泥。
杨玤拦下一名看似管事的工头,沉声喝问:“此地既已封锁,为何仍在开采?”
那工头垂着头,声音嘶哑:“回……回大人话,上峰有令,产出不可断绝,否则……否则全家老小便要发配去戍边。”
众人心知肚明,这“上峰”,绝非中南国主白崟卿。
及至尖牙山主峰脚下,抬头望去,山势险峻、林木森然。
众人将马匹拴在官道之侧,上到半山腰,便见一处巨大矿洞,黑黝黝如巨兽之口,洞口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中南官矿主洞”六字,字迹却已斑驳。
洞口周遭,散落着不少废弃的矿车与工具,其上皆覆着一层暗红色的锈尘。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之气,夹杂着铁锈与腐土的味道,自洞内弥漫而出,令人闻之欲呕。
疤面煞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上的痕迹,半晌,指着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道:“此处有新土,下头埋了东西。”
杨玤上前,以刀鞘拨开浮土,竟露出一截惨白人骨。
众人面色皆是一沉。
秃头枭则四处打探,与几个守着官道附近土屋的老监工搭话,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那些老家伙说,这半个月里,偶尔在深夜,能听见主洞第三层深处,传来磨牙一般的怪响。”
众人计议妥当,便由杨玤与疤面煞在前探路,锦娘与苏闲语居中,杨铁枪与秃头枭殿后,一行人举着火把,鱼贯而入。
甫一入洞,一股阴冷的潮气便扑面而来,火把的光芒被深邃的黑暗吞噬大半,只能照亮周遭数丈。
矿道极为宽敞,头顶与两侧皆由粗大的“龙骨架”支撑,结构尚算稳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与铁锈味,脚下是坚硬的岩石地面,铺设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铁轨。
“都留神些,”杨玤手按繁花刀柄,沉声道,“此地太过安静了。”
锦娘则一路沉默,细细观察周遭的一切。
此地虽看似废弃,却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整洁”。散落在地的矿镐、铁锹,并非随意丢弃,而是整齐地靠在墙边;几辆翻倒的矿车,其车轮朝向竟也惊人地一致。
“不对劲。”锦娘疑道,“此地不像是仓皇封锁,反倒像是……有人在封锁之后,刻意整理过。”
众人行至第一层尽头,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垂直矿井,旁有一架早已朽坏的木制升降梯。众人只得沿井壁上开凿的简陋石阶,盘旋而下。
越往下,空气便越发浑浊,那股腥甜之气也愈发浓郁。
第二层矿道远比第一层狭窄、潮湿。两侧的岩壁之上,竟刻着一些极为粗糙、扭曲的符号。
“这些是……上古祭祀符文。”锦娘缓缓道,“以血为引,以骨为祭,献上生灵,可引地戾煞气于一处。”
疤面煞蹲下身,仔细嗅了嗅那湿滑的泥土,脸色变得极为凝重:“这腥甜味……不是血。是……是动物的涎水。不止一种。”
及至第二层尽头,前路却被一堆精心堆砌的矿石与废弃工具堵死,其上还歪歪斜斜地插着一面残破的、绣着怒啸虎头的旗幡。旗幡之下,又压着数具腐烂已久的尸骸,苏闲语见状,嫌恶地掩住鼻子,停下脚步。
“这是……幽隐城军机府的旗号!”杨玤上前一步,脸色大变,“他们的人怎会死在这里?”
杨铁枪上前,以枪杆拨开一具尸骸的残甲,仔细审视其骨骼上的创口,面色凝重:“伤口皆在肋下、臂膀等非要害之处,且深浅不一,不似一击毙命。这手法……倒像是生手所为,或是……刻意为之。”
杨玤亦是眉头紧锁。
他指着那面旗幡道:“祖母说的是。而且,这旗幡陈旧,却插得太过刻意,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军机府行秘密之事,向来力求无痕无迹,岂会如此张扬?”
众人正自疑虑,苏闲语却绕着那堆路障走了一圈,她捏着鼻子,用剑鞘戳了戳一具尸骸旁边的泥土,又抬头看了看岩壁上那些诡异的血色符号,脸上露出嫌弃又好奇的神情。
“姊姊,”她捅了捅锦娘的胳膊,小声道,“你看这地方,又是血符,又是死人,又是怪味,跟说书先生讲的‘妖人洞府’简直一模一样。”
她这番话本是随口猜测,却像一道闪电穿透迷雾,直指人心。
“妖人洞府……装神弄鬼……”杨玤喃喃自语,眼中精光一闪,“苏姑娘此言,倒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等险些被这表象迷惑了!”
“不错。”杨铁枪沉声定论,“此地布置,看似要嫁祸军机府,实则破绽百出。妖人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我等猜忌幽隐城,从而忽略了此地的祭祀血符和妖物涎水。——他想用这个幌子,挑起两国争端,掩盖他在此地的外道行径。”
既已识破迷阵,众人便不再迟疑。杨玤与疤面煞合力,将那路障清理开来。
路障之后,竟是一扇厚重的、由整块青铜浇筑而成的大门。
门上并无门环,只在正中位置,嵌着一枚硕大无比的铜锁。锁身之上,以古朴篆体铸着七个大字——“铜敢当镇木魍魉”。
“好家伙,这得有几万斤重!”秃头枭咋舌道,“这要怎么开?”
杨玤上前,试着推了推铜门,纹丝不动。他又运起内力,双掌抵在门上,猛地发力,铜门依旧是岿然无痕。
“此门与山体相连,非蛮力可破。”杨铁枪沉声道,“看来,只能从这锁上下手了。”
众人围着那巨锁,皆是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锦娘忽而上前一步,她并未去碰那铜锁,而是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湿滑的泥土地上,迅速地勾勒出一道符文。
“天地有灵,怨煞有踪!借尔之口,告我以凶——问地符,敕!”
她低声诵咒,右手掐诀,食中二指并拢如剑,猛然向符文上一点!
那符文竟如活物般扭动着渗入土中,消失不见。
锦娘闭上双眼,静心感应。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眼,只觉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地气流转的景象——这扇铜门之下,地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曲、截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气眼”。
而那枚巨锁,恰好镇压在这“气眼”之上。
“我明白了。”锦娘睁开眼,“此锁非锁,乃是阵眼。‘铜敢当镇木魍魉’,金克木,此阵是以金行之力,镇压门后某种木行妖邪。若强行破锁,必会引动阵法反噬。”
她沿着铜门走了个来回,指着锁身上一处极为隐蔽的、形如树叶的纹路,道:“此处,便是生门所在。”
她示意杨玤与疤面煞,二人合力,依她所指,将那巨锁缓缓转动。只听得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那巨锁竟真被移开。
那瞬间,一股浓郁的、带着草木腐朽气息的妖气,自门缝中狂涌而出。被铜门镇压的地面异响不止,门扇竟是被生生向一边推开!
一株通体漆黑、形如枯爪的怪异树苗,自石缝中顽强地钻了出来。
此苗无光无水,却生长极快,其枝干扭曲盘结,几乎被铜门压得与地面平行,却依旧在不断地向上寻机生长,其状诡异已极。
“这是……‘不折骨’!”锦娘失声道,“此木生于极阴之地,以地戾煞气、生灵怨气为粮,柔若无骨,百折不挠!”
门后景象,令见惯生死的杨铁枪亦是眉头紧锁。
第三层已无半分矿洞模样,更像一处被邪异草木侵占的魔窟。
地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由腐烂的根须与落叶交织而成的黑色腐殖,踩上去绵软湿滑。
四壁之上,则爬满了与那“不折骨”同源的、扭曲盘结的黑色藤蔓,只听得四下里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小心脚下!”杨玤大喝。
霎时间,众人脚下的腐殖竟如活物般翻涌起来!
正在此时,洞穴深处传来一阵干涩、沙哑,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声响。
一道干瘦的身影自一处由藤蔓与腐殖构成的、如同巨大巢穴般的“王座”上缓缓站起。他手中拄着一根盘绕着碧绿小蛇的枯木杖,一双三角眼在昏暗中闪烁着阴冷的光。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那声音不似人言,却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惊疑与警惕。
“你们能穿过那扇铜门,一定不是中南国的凡胎废物。”
他沙哑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大家都是修士……有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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