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枪正用一块鹿皮,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那杆重枪,每一次擦拭都沉稳有力。
杨玤则立于一旁,反复检查着马匹的鞍鞯与行囊,动作一丝不苟。
天色微明,气氛肃杀。
此行,名为拜山,实为问罪,亦是……求证。
成败,在此一举。
厢房之内,苏闲语自那半旧的楠木衣匣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轻轻放在床榻之上。
“姊姊,”她看着铜镜前梳理长发的锦娘,轻声道,“去见阁主,总不能还穿着这身逃难的衣服吧?”
她将那套精美的衣裳轻轻展开:“穿上这个,也让那些瞧不起人的牛鼻子看看,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野丫头。”
锦娘自镜中看着那套熟悉的衣物——精缎玉白长襦褂,外搭方肩广袖青披,上绘四方星相、九色云纹。
心中那块因连日奔波而变得坚硬的角落,不由得软了下来。
——青樊阁中,藏丹青的弱水楼顶上有幅童子人像,等闲瞧它不着,一身法衣,乃是阁中女冠通聘各方高人名宿的打扮,俏立画中,似小神仙一般。
锦、语二人爬高上低之间,偶而望见,于其服饰惦记许久。义父为寻这九色云纹的绣样,跑遍了城中所有绣坊;自己和语儿为了那紫金铰丝钗子的样式,争论了整整一下午……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
锦娘的声音有些沙哑:“语儿……谢谢你。”
二人换好衣服。锦娘穿上那套“小神仙”仪服,褪去风尘,重又显出几分清冷脱俗的气质,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忧郁,让她更添了几分楚楚之态。
苏闲语则换下劲装,穿上新置办的素面青袍,更显身段轻灵。
杨玤见到二人焕然一新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吹了声口哨,故作轻佻地赞道:“哟,两位小仙师这是要上天呐?”
杨铁枪则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沉声道:“时辰不早了,出发吧。”
海风凛冽。
青樊阁山门那标志性的白玉牌坊,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于崖顶。
“老太君,非是贫道有意为难……实乃祖师规矩,阁主亦不敢违背啊。”
理繁楼主懋柳道人那张写满了为难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油盐不进的圆滑。
他微微躬着身子,姿态谦卑,言语却如这崖边的顽石一般,坚不可摧。
咸腥的潮气和崖下浪涛的轰鸣扑面而来。
杨铁枪那袭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玄衣,被山门前无形的壁垒挡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自我阁樊穷子祖师以身合道以来,便定下一条铁律。阁中藏书浩繁,曾引宵小觊觎,故非持‘瑶检’者不得入内。这‘瑶检’,或是世间难见的修行经藏,或是与道心相印证的参悟之器,或是镇伏外道所得的凭据……您一行四人,只怕……”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已再明白不过。
杨玤气得脸色铁青,握着刀柄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却又发作不得。
这里是青樊阁,樊穷真人的道场。
——是整个剑中道都视为正派魁首的仙家门庭,容不得他这江湖草莽撒野。
那杆铁脊钢刃的重枪,轻轻朝身旁顽石一顿。
“这么说,老婆子这杆随我征战了三十年的‘瑶光枪’,还不够格当你们这‘瑶检’了?”
劲力贯发处,一道裂纹渐渐在岩面上扩散。
懋柳道人眼皮一跳,连忙躬身道:“老太君言重了!这瑶光神兵自然是当世奇珍,只是……只是这入阁规矩,还需阁主亲自验看定夺。不巧,阁主他老人家,正在会客,实在无暇分身……”
又是会客!
这套说辞,与方才山门下的道童如出一辙。
杨铁枪思虑一阵,正要再争。
一直沉默侍立在她身后的锦娘,却忽而上前,“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那冰冷潮湿的青石地面上。
这一跪,突如其来,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道长……”
锦娘的声音不大,带着刻意压抑的哭腔。在这呼啸的海风中,显得格外脆弱无助,却又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我与妹妹……并非要入阁探秘,只是义父尸骨未寒,魂归无所。我二人……只是,想回他旧居,为他收拾些遗物,尽一份孝心……”
她抬起头,那清丽脱俗的小脸上,已是泪痕宛然,清澈的眸子在海风的吹拂下泛着水光,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情的世道碾碎。
“这……这也不行吗?”
这一跪、一哭,却比杨铁枪的瑶光枪更加直接,瞬间刺破了懋柳道人圆滑的假面。
他看着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的锦娘,再看看一旁眼圈通红、死死咬着嘴唇的苏闲语,那张世故的脸上,终是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痛苦。
“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懋柳道人寻个由头驱离了童子,将众人引至牌坊一侧避风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沾染了崖壁上的阴冷潮气。
“老太君,二位姑娘,有些话……贫道本不该说。”
他闭上眼,满脸苦涩。
“只是……只是贫道,见不得故人之后,落得如此境地。”
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苌昙长老出事当晚,阁主他……他便知晓了。”
“什么?!”
苏闲语失声惊呼。
懋柳道人痛苦地摇了摇头:“阁主他……他只说了八个字——‘顺其自然,方合大道’。”
“顺其自然?!”杨玤忍不住怒骂出声,“这他娘的算什么屁话!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被人害死,他倒好,‘顺其自然’?!”
“此事……恐牵涉极深。”懋柳的声音更低了,“阁主不愿……亦不敢,沾染这份因果。”
一座轰然破碎的白玉牌坊砸在每个人心中。
杨玤那满腔的怒火,瞬间化为了冰冷的愕然。他想不通,那个平日里受尽剑中道敬仰、仙风道骨的阁主,竟会如此凉薄。
苏闲语则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扶着锦娘的肩头,那张原本充满愤怒的小脸,此刻只剩下茫然无助。
她从小长大的青樊阁,那个被她视为家、视为楷模的地方,那群人,在她的手足姊妹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转过身去。
杨铁枪缓缓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老将那冷酷无情的眼神扫过不敢抬头的懋柳。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锦娘的肩。
锦娘看着那白玉牌坊,看着牌坊后那云雾缭绕的仙家楼阁。
那曾经是她的家,是她十六年安稳生活的全部。而现在,它成了一个冰冷的、与她再无干系的谎言。
她穿着这身象征着“青樊阁之人”的仪服,却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
她眼中已是一片寒潭。
“我们走吧。”
她轻声说完,转身便要离去。那瘦削而又笔直的背影,透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
杨玤看着她,忍不住问道:“锦姑娘,我们……去哪儿?”
锦娘没有回头,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对自己,也在对这无情的天地宣告:
“去为我义父,寻一个真正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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