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找遍了?”
杨玤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将铁锹往地上一插,满脸颓丧。
“这连着下了几天雨,怕是什么都被冲走了。”
苏闲语眼圈一红,蹲下身子,用手扒拉着湿滑的泥土,哽咽道:“不会的……一定能找到的……”
恰逢惊蛰时节。
这青樊阁山下幽林,早被连绵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只余下泥土中尚未干涸的暗沉血色,诉说着三日前那场惨烈的屠杀。
“再等等。”
杨玤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不解地问道:“还等什么?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黑透了,到时候,这林子里更不好找。”
“到了时候,我自有办法。”
锦娘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抬起眼,望着天边那道正在被黑暗迅速吞噬的、绚烂的橙红色光带。
“义父曾言,化游一脉符法,重在一个‘时’字,时机稍纵即逝,最是宝贵。”
她缓缓解释道:“酉末,阴金盛极而衰;戌初,阳土应时而生。此为‘黄昏’,正是天地间土行灵犀最为活跃的一线之机。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生’的瞬间。”
她顿了顿,语气更为决绝:“错过了这一线之机,便要再等一天。”
说罢,她便闭目养神。
苏闲语见状,悄悄拉了拉杨玤的衣角,将他拽到一旁。
她脸上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与骄傲,压低声音解释道:“杨大哥,你可别小瞧我姊姊。我们阁里年轻一代,修符法的,可没一个比得上她的。鹤姑都说,姊姊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术数造诣早就是年轻一辈的头名啦。只是她从不显山露水,平日里只爱看书罢了。”
杨玤闻言,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他看看闭目凝神、宝相庄严的锦娘,又看看一脸“信我没错”的苏闲语,最终只是再次摁了摁太阳穴。
杨铁枪则始终环抱双臂,靠在一棵老松之下,不置可否,那双锐利的眸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锦娘的侧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最后一缕残阳彻底消失在山峦之后,天地间的光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整个幽林瞬间陷入了深沉的暮色之中。
就是现在!
锦娘猛地睁开双眼。她自袖中取出平日里用来施符的短针,在自己左手中指指尖轻轻一刺。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湿滑的泥土地上,迅速地勾勒出一道符文。
“天地有灵,怨煞有踪!借尔之口,告我以凶——问地符,敕!”
她低声诵咒,右手掐诀,食中二指并拢如剑,猛然向符文上一点!
那符文竟如活物般扭动着渗入土中,消失不见。
锦娘闭上双眼,静心感应。片刻之后,她猛地睁眼,指向西北方约莫三十步外,一处被落叶和淤泥覆盖的浅坑。
“那里……三日前,曾有生灵枉死,煞气冲天,至今未散。”
众人擎着火把,依言而行。杨玤将信将疑地挥锹掘土。
不过几铲下去,那破碎的、沾满泥污的玉白道袍终于重见天日。
“找到了!”苏闲语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第一个扑了过去。
她跪倒在泥地里,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拂去道袍上的泥土。
触及那熟悉的云纹刺绣时,苏闲语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哽咽出声:“庄伯伯……”
锦娘默默地走上前,蹲在她的身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件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道袍。
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所有的悲伤都已在那一夜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所有剩余的感受,都在喂养那两道熊熊燃烧的恨火。
她伸出手,轻轻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散落在泥土中的金银佩饰、随身物事拾起,用自己的衣袖擦拭干净。
杨玤看着这两个相互依偎的女孩,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他别过头去,闷着声说道:“锦姑娘,苏姑娘,节哀。我们……我们还是先把道长的遗物敛好吧。”
杨铁枪擎火,苏闲语和锦娘搜罗遗物,杨玤掘土。一片孤坟茔渐渐成形。
就在锦娘伸手去拿那毫不起眼的拂尘,准备将其一同葬下时,那拂尘竟纹丝不动。
她微微一愣,加重了力道,可那看似轻飘飘的木柄拂尘,却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般,重得不可思议。
“怎么了?”苏闲语在一旁问道。
锦娘秀眉微蹙,她双手齐上,用尽全身力气,也仅仅是让那拂尘在泥地里挪动了半分。“这东西……好重!”
“我来试试!”苏闲语见状,不信邪地上前。
她自小习武,膂力远胜寻常女子,深吸一口气,双手环抱住拂尘木柄,猛地向上一提!
那拂尘像是与大地连成了一体。
苏闲语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气,却只换来那拂尘轻微的晃动。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她累得气喘吁吁,满脸不可思议。
杨玤见状,摇了摇头:“锦姑娘,苏姑娘,你俩身子骨还是太弱了些,得多吃点肉补补。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拂尘的木柄,准备随手拎起。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悠然自得的表情便凝固了。
拂尘在他抓握下,竟也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那瞬间沉甸甸的坠手感,让他这个惯于单手使长刀的壮汉都吃了一惊。
“嘿!”
他低喝一声,手臂肌肉贲起,猛地发力一提!
“咔哒——!”
一声脆响,那连接着木柄与尘尾的榫卯竟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当场崩断!
银丝尘尾脱落,只余下一截光秃秃的、看似寻常的木柄外壳,还留在杨玤手中。
杨玤掂了掂手中不足半斤的木壳子,再看看地上那截依旧纹丝不动的半截拂尘,脸上满是见了鬼的表情。
“他娘的……这玩意儿怕不是陨铁铸的!没有一百斤也有八十斤!”
纯由金属制成的握柄,顶端是凸起的瓜棱状槌头。若非将银丝尘尾根根拂开,断然看不清那金瓜槌的本相。
锦娘快步上前,蹲下身,看着那半截显出狰狞原形、在火把下反射着冷酷凶光的杀器,心中剧震。
她自己也不过八十八斤。——这柄短兵,竟比她整个人还要重!
义父……义父生前,是如何将这等重物舞得如寻常拂尘般轻描淡写的?
锦娘的指尖抚过那冰冷的瓜棱,脑中忽而闪过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午后。
那时她尚年幼,缠着义父要学那话本里仙人使的“拂尘功”。
义父笑着,递给她一柄沉重的木锤,锤头竟藏在拂尘须里。
“傻丫头,这‘铁拂尘’功夫,不是江湖话本那用尘尾刷过来刷过去的软绵绵拂尘——临敌之时,贼人见了这老道手中的‘拂尘’,便掉以轻心,怎知这阴狠家伙一敲上就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
他又道:“这铁拂尘功夫,横锤竖击、直贯连刮,皆有章法。需得力道刚柔并济,才能将拂尘‘甩’得好、‘甩’得稳。你且先练这‘甩’劲,没个三五年苦练,连门都入不了。”
那时她只当是义父不愿教她,随意找的借口,耍了几天性子便丢下了。
如今回想,那分明就是……战锤的用法!
“瑄王之乱……”
一声饱含着无尽沧桑的低语自身后传来。
锦娘猛地回头,只见杨铁枪死死地盯着那截金属短柄。
“五十年前……老婆子我还是个一腔热血,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但其中,自有一股尘封已久的血腥杀伐之意透出。
“当年,杨虬那恶贼受瑄王蛊惑,弑亲夺嫡之时……我亲眼见过这柄槌子。”
“那道人一手出神入化的符篆之法,另一手使的,便是掩于拂尘中的短槌,槌法刚猛异常,一槌便结果了那恶贼,带着我等杀出一条血路……”
杨玤在一旁听着,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之色。他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
“锦丫头,老婆子我,骗了你。”
此言一出,四下皆寂,只余下风声呜咽。
杨铁枪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与你义父庄秀,并非相识于三十年前。我们……我们是五十年前,一同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你义父,更对老婆子我有救命之恩。”
她看着锦娘那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双眼。
“先前在‘搭把手’,我只提庄晴,不提五十年前的旧事,是因为……我不想再被卷进来。”
“瑄王之乱,牵涉太广,死人太多。老婆子我老了,只想守着杨玤这个不成器的孙儿,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我不想再沾染,任何与那段过往有关的是非。”
老将疲惫又悲伤的目光扫过那柄金瓜槌,扫过那座孤坟。
最终,又落回到锦娘那张与庄晴如出一辙的、倔强的脸上。
“可是,老婆子料错了。”
杨铁枪上前一步,那只饱经风霜的手,轻轻地放在锦娘的肩上。
那份力量,沉稳而又坚决。
“他连这最后的杀器都用上了,可见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何等样的敌人。”
“丫头。——我这条老命,还有这杆瑶光枪,便都压在你身上了。”
“你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说。不管这三道的水再深,老婆子我也陪你一起……把它彻底搅浑!”
锦娘看着杨铁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意,缓缓地、郑重地,再次下拜。
这一次,不为求情,不为算计。
“——庄锦,谢过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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