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这么定,妳是龙套A,你是龙套B。』一个童颜鹤发,很和蔼的老先生这样宣布了。
『怎不让我扮宫女?我是女的,干啥让我当龙套?』龙套A抗议了,嗓门有点尖。
『妳的体型大人家两三号,宫女的衣服没一件妳能穿的。』抗议无效。
龙套A的名字叫做「大凤」,是我的同校同学,主修的科系不同,但因为选了几门一样的课,三天两头碰面,也不晓得算熟不算熟。
那年过年,某省份的同乡会在中国城的剧社里演全本『红鬃烈马』,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从『彩楼配』一路演到『大登殿』,系上有个死党跟导演关系密切,招兵买马,把我们两岸三地几个同学都拐了来。
排练四次,再加正式演出一场,有四十五块美金拿,大家都很感激。我是龙套B,一会儿是蕃兵,一会儿当太监,觉得十分有趣兴奋。
老人家私底下教我:不管太监宫女,祇管在台上排排站着,本身没有名字的,都叫「龙套」,实在别计较太多。
不管怎么说,龙套A的「不平则鸣」,在留学生界是相当知名的。
而对我来说,更明白的是:龙套A,从第一秒钟开始,就非常非常厌恶龙套B。原因不明。
第一个学期,第一堂英语课结束,我觉得女老师很像年轻时候的珍芳达,在讲台边缠着多聊了几句。谈话中,老觉得背后冷冷的眼光,不断射将过来。
老师走了之后,我鼓起勇气回头,三个悦耳的京片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讲又酸又辣的话:『拍得什么马屁?』
我吓了老大一跳,努力说服自己:不是在说我,不是在说我。
路过她们仍然围着「砍大山」的那一桌,不小心听到其中一个在讲:『都那么高的托福分数,做什么还让人来上英语课?是黑店不是?』
我的遭遇类似,心中正产生一样的「同仇敌忾」,慌忙凑过去:『哈!妳们也是吗?怎么去申诉才好?』
三个女子都戴眼镜,六个眼睛都向我看来。
那种看法,真是充满戏剧色彩,就是脸不朝向看的方向,只用眼睛三分之一白白的部份去瞪,以前琼瑶的电视剧里常有的。
我的背脊一阵凉,简直是落慌而逃。
也没逃多远,在中央公园乱逛一阵,正想去下东城买中文报纸。
好死不死,跟三个女生中看起来最有威严,内功最精绽的那个,坐了同一个地铁车厢的隔壁位置。
在台北当了几年记者,「察颜观色」,是我的本职学能。但尽管杀气一**,总认为没有深仇大恨,还是开口问好搭讪,「哗啦啦」地自我介绍。
大凤的近视度数应该极深,厚敦敦的玻璃后面,目光莫测高深。她安静的听着,间或「嗯」上几声,也算回应得恰如其份,没再给我更多的尴尬。
听说我采访过大人物,在台北出书时,大明星们还替我写序,眉毛一扬,说了一句:『嗯!也算一牛人!』
『牛人?什么「牛人」?』我是真不懂。
『就是说你牛B啦!』她回答,有些不太耐烦。
『哇!什么牛B?这么难听?』我发誓,这个第一次闯进我耳朵里的辞,我怎样都无法从字面在第一时间理解。而我的反射动作,显然就是她始终再没给我好脸色的原因吧?
后来,当然知道了「牛B」说的是一个人挺有本事,是句赞美人的话,但我们之间用语习惯的大相径庭,公案还不只一桩。
有一回,听人家说法拉盛有几个很大的录像带出租店,大陆电视剧应有尽有。勾引起我强烈的好奇。
多年前,赴北京采访,在饭店里意外看了五分钟的『渴望』,一直悬念在心,对那个陌生的男演员赞叹到五体投地。
专程去找这个戏,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搭了一个多小时地铁上法拉盛,才进第一个店,便惊见大凤姐姐当堂高座:『妳…妳…』我有点没有心理准备
『怎么?没看过人打工啊?有何贵干?』
『我我…找一个连续剧…』
『报上名来,我找快一些。』那个服务态度,是很专业的。
『不是很确定剧名,好像叫「渴望」吧?男主角没记错的话,叫李雪健。』我答得毕恭毕敬,却也错了。
『什么男主「脚」不男主「脚」,这个字念成「嚼」,是男主「嚼」!我们国宝级的演员,响当当的大腕呢!』她劈头一堆,转身帮我去搬出几十个录像带来,动作时还念叨着说:『哼!就这么点文化水平…』
一整套「渴望」找着了,原本该开心的,但她一番训示,一口气好几个词句要记,下次又犯,不知打手心不打?
我汗毛直竖,额上都见汗了。
又或者,这才是让她讨厌我的原因吧?
再一次,忘了是元宵还是中秋,总之,在皇后区的几个同胞约了在我家吃烤鸡,和辣炒叉烧面。
小马是我前女友的表弟,活蹦乱跳,很有把场子搞热的天份。
那天,看几个北京来的姐姐,从头到尾寒着一张脸。端着一盘葡萄捱上去,嘴吧说的是现学现卖的,从大陆连续剧里学来的,据说是「大陆哥儿们在夜店把妹」的时兴话:『哎哟!妳长这样,还让人怎么活?罢罢罢!我今儿豁出去啦!就高攀一次吧!』
我们在一旁听得新鲜,都噗嗤笑出声来,却看到小马原本集中火力要逗的那几位,不但没笑,杏眼圆睁,却上火得很吶!
大凤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死光枪似的眼白,又朝我瞪来。我欲哭无泪啊!这怎么又算在我头上?
这些,都可能是令得她鄙夷我的原因吧?
又或者,是那一次。
大雪天过中国年,正喜气洋洋呢!我们有课的同学也不嫌扫兴,穿新衣戴新帽,电梯里遇上了,还真地打恭做揖道恭喜,把外国同学都感染得热闹起来。
电梯到八楼,其他同学都到了站,只剩我和大凤还往上升。
我趁着四下无人,赶忙低声说了:『姐姐,这身红棉袄真细致,可记得把头上那大红花拿下来,不衬的,人家心里要笑的。』
话到一半,我便后悔了。
看过那种在弹指之间整个失血的脸吗?那个煞白如鬼的脸色,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忘记了。
哎!红花就红花嘛!干我什么事?米奇老鼠的女朋友,不也戴着一大朵吗?
我想龙套A是根深蒂固地讨厌着龙套B的。
我个人觉得,这真是一件很遗憾很可惜的事。
『红鬃烈马』的那阵子,我们常往中国城跑,也让我有机会放手采购地道的食物材料。
我常弄些卤翅膀、烧肉粽,带到排练现场去。在『武家坡』那种**戏的段落,轮不到我们上场,大家就大开杀戒,吃得个排山倒海。
『哼!大老爷们搞什么裹蒸粽?』当然是大凤姐姐在一旁下批注。我听不出来是不是在指控我犯娘娘腔?
但她老人家一口接一口,实在也吃得很捧场。
有两次,我从眼角瞥到她把粽子往自己的背包里塞,应该是带回去隔天当正餐吃的。
自己手上的功夫,被这样有气派的人肯定了,我心里由衷地感到快乐。后来又整治些海苔寿司、酒杯蛋糕带去,同样也都让我十分欢喜。
不跑龙套以后,有几次都碰巧在图书馆中熬夜,我晓得她主修广告,常要从各型各样的杂志里归纳一些策略啦原理啦之类的结论。
有一次,我清楚地感觉到,她捧着好几本从中央翻开的时尚刊物,只差一公尺,就走到了我的背后,我犹豫着没有回头,她也踯蹰着,没有再踏上一步。
天晓得,我真是很乐意跟她讨论讨论牛奶工会找大明星拍上唇有牛奶印的海报,迎合的是哪个销费族群;流行服饰拿五花八门的保险套当作年度主题广告,又在诉求什么…
但我仍然记得电梯里那朵丝缎编成的大红花,生怕造次,因为实在无从拿捏怎样说怎样做,才能不造次?
我搬进曼哈顿之后,有年溽暑,我和几个邻居端了透明的塑料桌,弄了许多份量的「摩摩喳喳」,在离家不远的华盛顿广场边上卖。反应出奇的好,都说是来自东方,美味的,看不见冰的神秘冰品。
那是一个好几组街头艺人分别吸引热烈掌声的美丽下午。广场上,万头钻动,我远远看到大凤一身红,那是代表郑重,不过顶上不再簪花了。
我派了一个比较不艳丽,视觉上没有任何压力的女同胞,说:『去把那个姐姐请过来,就说台胞们有好东西要进贡。』
那一天,大凤和她的「红色娘子军」都笑吟吟的,也没开口多聊什么,就是一鼓作气,吃了五六碗「摩摩喳喳」。
其实,在纽约能买到的作料有限,我独创的「摩摩喳喳」是炖烂的绿豆沙,加了透明的亚达子和鹅黄色的波萝蜜,最后淋上枣色的枫糖浆。
那一晚,当我接到大凤的电话,我是不折不扣地心花怒放。
她的声音其实仍是压抑的低沉的,『谢谢你今天请客啰!我们那吃不到这玩意。我就是想问问你,里头那扁豌豆似的,要白不白的,挺好吃的那东西,哪儿能买啊?』
『啊!那是亚达子。法拉盛有些店都卖的,南洋果实,泡在瓶里的,也不算好找,我改天带妳去吧!』
那个谈话,不知怎么让我想起海伦凯勒的故事。
说是苏莉文老师用尽所有方法,就是开启不了身受三重苦的小海伦,通往意识世界的那个门。直到有一次,不预警的情况下,沁冷的井水从帮浦口浇到海伦的手背,电殛似地,让她忆起失聪前的儿时,有一个『WA-』开头的字…
于是,她晓得了世上万物都是可以使用文字叙述的,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这样诞生的。
那个微甜的亚达子,是我们之间的『WA』。
说的是:妳和我,和其他所有人,都各自是个小小的龙套,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份量,但哪天缺了一个,一台戏也是不完整的。
至于,才子佳人,宫女龙套,妆彩卸净了,何尝不都是一色一样的黄皮肤、黑眼珠。
敬爱的龙套A同志啊!别来无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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