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儿有着一头调皮的红发,肤色异常地白嫩,这使得她鼻梁两侧的雀斑,份外地明显。
她的雀斑,和她笑起来宏亮如雄鸡啼唱的特质,是她在试镜时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主要原因。
虽然,试镜需要的这个角色,跟她的这几项特质,都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谓「试镜」,为的是我们那个学期的导演课作业,十五分钟的短片,惊悚悬疑的故事,我们需要一个-「尸体」。
当然,她还会有几个倒叙时候的零星镜头,但大体上来说,她演的就是一具「尸体」。
说给很多人听,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没有任何酬劳的,不可能做任何公开映演的,学生习作中的一个没有台词的尸体角色,在试镜的时候,前来应征的人,从我们位于十四楼的摄影棚,在安全梯中一路延伸下去,出了学校大门,还要到街角转个弯。
芥儿,是从四百六十二个人中脱颖而出的。
她在人选宣布的同时,欢呼一声,高高离地跳起,然后奔过来抱着我嚎啕大哭。我,是那个作业的导演。
她的拥抱,力道大得惊人,霎时间,我有种我就是大导演詹姆斯克麦隆正决定把『铁达尼号』的女主角交给她来演的错觉。
总之,我们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有相当频繁的接触,在她那一小部份的镜头完成拍摄以后,她依旧经常跟我联系,而当我私底下把她偷偷挟带着,一起到剪辑室里去剪影片、配字幕、做特效,她总会孩童般又笑又叫,赏给我脸颊上向日葵那样大的亲吻。
芥儿是南方玉米田中长大的孩子,有一次城里的文化中心在演音乐剧『万世巨星』,她听玛莉亚在那边唱『I don’t know how to love him』,在观众席上涕泗纵横,哭到浑身发抖。从此认定了要演一辈子戏的决心。
她在纽约一个学费非常便宜的表演学校拿到学士文凭以后,便开始了到处参加各种各样,不同名目的试镜。
在我认识她的那一年,她还谈不上有什么太正式的演出,两年多下来,即便得到过一些舞台剧的角色,但通常人家是不给酬劳的,让她在演出后,免费到他们的剧团来上课或受训,换算成参加演出的车马费。她甘之如饴,还是由衷地千恩万谢。
为了争取试镜的机会,曼哈顿的房租再贵,她都不敢搬远。『有时候村声杂志上看到临时的试镜通告,等你从布鲁克林还是皇后区赶过来,老早就都结束了。』
她有几次邀我去她的分租公寓,我们在客厅里弹吉他,听黑胶唱片,喝一种有熏衣草和覆盆子香气的茶。
而她自己的卧房,大小刚好能放一张上下铺的床。下铺睡人,上铺放她几件充当储物箱的行李。墙上壁上,倒贴着琳琅满目的名导、女伶和歌舞剧的照片与报导。
那时候,忘了在哪一部电影里看到,女主角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是一个演员,但暂时,我以当一个侍应生餬口。』
那句对白,引得戏院里的很多观众都笑了。但我心中一懔,心想:不就说的是芥儿吗?
后来,经由与芥儿的接触,才恍然发现,在这个叫做曼哈顿的城,以这句话来做为开场白,以这句话来巩固:『没错,我就是一个演员!』这样一种信念的人,居然是繁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整个美国,甚至整个世界,举凡对表演或娱乐事业怀抱憧憬的男女,都把纽约这颗大苹果当做了圆梦的踏板,他们摩拳擦掌,也自信满满地来到了。
是的,跟其他许多世界的角落比起来,纽约的确有更多跨上舞台的机会和管道。
但把这里所有无酬有酬的演出角色当「分子」,络绎于途的梦想家当「分母」,天可怜见,那个比数,实在还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
因此,绝大部份的人,就都适用这句台词了。
我不只一次,让我的演员朋友芥儿,替我上菜端茶。
像很多其他人一样,芥儿的主要经济来源,来自于曼哈顿多不可胜数的餐厅、咖啡馆或酒吧。
而小费,要是这份工作的酬劳中,最关键的一项。
有一次,我在芥儿服务的餐厅里用晚餐,餐后一边看着一本刚上市的汤姆克兰西小说,一边趁她端着盘子路过,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有几个个头高大,应该是在大学里打橄榄球或篮球的铁塔型男生,吃过饭,买了单,笑闹着往门口走去。
芥儿过来收拾桌面的一团狼籍,发现正中央摆的小费只有两张一块钱的纸币。
美国餐厅用餐付小费,就像我们去7-Eleven买完东西拿统一发票,是再自然不过的社会公约。小费的比例,照说是消费额度的百分之十,到十五。
大块头们吃了四十几元,本来,应该放至少六块钱在桌上。
『先生!你们的小费放少了!』芥儿高声喊着,快步追了出去。
我担心她有什么吃亏,也匆忙跟着过去。
一月天,鹅毛大雪正飘,芥儿来不及加外套,单薄的身躯,仰首站在比她高上三个头的彪形大汉面前。
『我们觉得妳的服务就够我们给妳这些钱。』男生态度是不庄重的,我怀疑他们喝了酒,或抽过大麻。
『先生,可能你忘记了,我替你们添过十一次水,加过四次汤匙叉子,你要多两份色拉酱,也是我去跟厨房额外要的。』芥儿依旧陪着笑脸,尽管肩膀被夹雪的风,吹得快塌。
『不给了,不给了,超出预算啦!』一个男生用极不悦耳的语音怪叫,几个人准备转身,拔腿就要跨步走去。
『先生!』芥儿跑去挡在他们面前,把两个手臂伸开,成个十字:『先生,你不能这样,百分之十五,大家都是这样的,拜托啦!』
或许那个气势,男生收敛了,不闹了,其中一个乖乖地掏了钞票,一个在离去前,居然还丢出一句:『快进去吧!妳的鼻子快冻掉啦!』
那一次,我一点忙都没有帮上。只是亲眼见证了一个体型荏弱的女孩,那样强韧地,在撼卫着自己那份十五趴的尊严。
以及,必须倚赖这十五趴,才能际续燃烧的,梦之追求。
各忙各的,天候逐渐暖了。
五月的星期天,我照例会在洗完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后,跑去家附近的华盛顿广场,看有钱人在蹓狗场里伺候他们有的华美有的怪形怪状的,各种昂贵的高级狗。
这里是整个格林威治村的菁华地带,一到周末,所有不同属性的表演,都会以街头艺人的面貌,来到这里亮相。从清唱声乐、即兴芭蕾,到抛掷火焰的杂耍,应有尽有。
我隔着篱笆,让好几只我钟爱的大狗,把我舔得满手唾沫。正想去绕场一周,给每个挥汗表演的人都捧捧人场,诚恳地拍一拍手。
却马上就注意到,芥儿,雕像般单脚立在一棵瓣已落尽的樱花树下。脸漆成奶油白,身上是那种自己手工缝的,哭泣小丑的服装。
她一动不动,那,是她的哑剧。
人群像无声的水族,鱼般地滑过,没有太多人在她的表演位置前面逗留。她摆在地上,让人给放小费的帽,还是空的。
我,悄悄跑去打了几个电话。
然后,也去换了一件比较有童稚色彩的上衣和短裤。静静地,走到芥儿面前,模仿她的姿势,也努力站成一个雕像。
几分钟以后,我的朋友和同学,陆续都来了。
他们演技精湛地假装互相不认识,有的也来站雕像,有的伫立凝神观赏,有的看完以后鼓了掌,有人当然就要负责丢铜板到帽子里去了。
我们这些人,自然让芥儿的位置左近热闹起来。假的没走,真的又来,帽子里的小费,也跟着更多了。
我正对面的芥儿,不发一语,澄澈得琉璃一般的蓝眸子,忽然用极慢的速度跟我眨了眨眼。
我没有她的功力,露齿笑了出来。不晓得是否让她听懂了,我在空气中的讯息,是:
我的芥儿。
对于妳的梦,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妳要加油,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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