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院里仍潮。昨夜的酒糟堆在角落,被湿气一激,酸意沿着青砖缝缓缓爬起。两个伙计有气无力地扫地,竹帚在地上拖出沙沙声。又一阵清寒的风穿过廊脚,掀动了门帘。
“不得了!不得了!”掌柜赵全像被火炙了脚,一头闯进来,衣襟都没系齐。黄纸公帖被他攥得起了褶,额角细汗往下淌,“王府......王府要设宴,广征天下好酒!凡被选中的,不但能在宴上献酒,还赐金匾,名动京城!”
伙计们刷的一声抬头,连小翠端着的木盆也“咯噔”一声落在脚边。
赵全却又重重一拍桌,“咱们休想!”他环顾四周,目光冷而尖,“坛裂桶漏,酒味酸败,连市井都懒得买几壶,还想登王府台面?人家早备下陈酿秘方,就等博世子一笑。咱拿什么比?拿这坛酸水?”
热意被他几句话兜头一浇,立刻冷掉。小翠捏着衣角,还是忍不住:“掌柜的......要不试一试?”
“试?”赵全冷笑,“自取其辱!闺阁小姐懂什么酒?传出去更丢脸!”
堂中气息凝住。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屏后淡淡传来:“何必妄自菲薄。”
柳依依自后出,素衣束袖,手里抱着一本旧方册。晨光自她身后投来,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她步子不急,神色极静,像是把院里每道霉缝都看了个清楚。
“若不懂,”她把方册放到案上,指尖轻抚封脊,“我如何在集市卖空了一坛‘忘忧酒’?”
赵全一噎。伙计们互相看了看,那一幕确是亲眼所见:有男人喝着喝着便红了眼,围观的人从讥笑转成抢盏。可眼下王府设宴,岂是市井能比?
“即便如此,也只一坛新鲜玩意儿。”赵全硬着脖子,“王府要的,是能立于雅堂的正经酒。”
柳依依垂眸,唇角微弯:“谁说我送去的是忘忧?”她抬眼,眼底清光一闪,“我要献入梦酒。”
“入梦?”院中一静,随即小声窃语起落。赵全失笑:“酒里还能灌梦不成?”
“不是灌梦。”柳依依淡声,“是宁心安神,让人梦里无惊。”
她不争不辩,只丢下这句话。那一刹,院里忽然安静,连窗纸后的风声都慢了半寸。小翠看着她,眼底像被什么点燃,一寸寸亮起来。
“备料。”柳依依转身,“三日内出一坛入梦。”
赵全正要再劝,她却已拢袖入内。话已出口,谁也拦不住。
*
破旧的灶台上,火光“噼啪”,铜甑里的蒸汽翻滚如白龙。柳依依卷袖净手,先以清水净甑,再以酒泉少量引水作“起子”,只几勺,便将那股旧坊的酸意压下去三分。米,她挑了仓里尚存的中熟米,再从空间良田里取少量新籽拼和;曲,以旧曲为骨,温补稳味;药材,分两序预备。远志安神不乱,和欢皮宽胸解郁,再以莲子芯轻轻搭桥,取其清不取其苦;花露一小瓶,梅蕊香轻,置袖中。
“先熬一碗清汤。”她吩咐,小翠应声去取药臼。柳依依细细将药碾粉,筛出最匀的一层,入清水温煎,一盏茶功夫后汤色如玉,香不张扬。她取箸轻搅,勾起一丝汤面,闻之,只有极轻的苦意被热气裹化,像魚线被指腹缓缓拉直。
“火别大。”她低声,“二分火候,等香意刚起。”
汤成不过三成香,柳依依便将之抽丝般缓缓注入甑中,与摊凉后的温米与曲相会。宽一分则气散,紧一分则味滞,这一线之间,唯有手感可守。她掌心撑在甑盖上,感受蒸汽的起落。
半夜,院里只余火声。柳依依提一盏温水,去空间温泉边净了手,指节被热意轻轻拂过,体内那点残存的寒意退了七成。她回身时顺手自药圃掐下一片新叶,指尖的露在火光下亮了一瞬,随即消没。
“封坛。”她看一眼沙漏,轻声。
泥封捻得很紧。柳依依把坛子放到墙角最不起眼的阴处,袖中那只小瓷瓶也换到左腕。她低头望着泥封,目中极静。
*
王府设宴那日,华灯如昼。
正厅里,琉璃灯盏的火光像莲花盛放,金辉与玉影交织。丝竹隐隐,沉香缓缓,一案案精致酒器排成行。礼官执册,朗声宣规:“诸家献酒,依序呈上;凡能入得上席者,留盏封存,候复评。”
讥笑也沿着廊下走:有人提起“柳家闺阁女曾痴恋世子”,有人肃然摇头“末流酒坊也敢来”。柳依依只垂眸,随内侍在指定案前安坐。她一身青黛纱衣,外覆浅金薄衫,鬓边只斜插一支玉钗。素净里自带一股清冷。
轮到柳家。
赵全握坛的手心全是汗。柳依依接过,举止从容,将坛口轻轻一抚:“柳家酒坊,入梦酒一坛。以夜露入水,以草木入曲,温火慢酿。饮之,可安魂舒魄,心境如梦。”
“入梦?”案下窸窣声起。她不去理,只亲自启封。清香一沾空气,先不是烈,而是淡淡草木的温润。
第一位文士上前,嗅一口,神色微怔,轻啜。舌尖先微凉,片刻后有暖意沿喉而下,胸口郁滞像被一只温和的手拂开。他放低声音:“好酒。入鼻清雅,入喉绵长,安神不腻。”
又有公卿尝之,啧啧称奇:“非烈非甜,却有余味。”
也有冷声在旁:“小伎俩,寡淡之物,难登大雅。”
“王府宴讲豪烈畅快,何来入梦?”
柳依依只一笑,既不解释,也不驳。礼官点头:“柳家入梦酒,留盏封存,候复评。”侍从将那盏封泥入匣,置入温库。小翠攥紧拳,差点出声叫好,被柳依依一个眼色压了回去。
灯火越晚越盛。到二更,复评启。留盏封泥皆提出来,新坛再呈,与旧盏对勘;旧盏启封辨本味,新坛温酒看火候,二者相参,才定优劣。
柳家将坛呈至案前,礼官示意启封温酒。柳依依侧身,目光扫过坛沿,眉心微不可察一动。坛沿内部边缘有极细的一圈粉痕,若非她亲自封过泥、认得自己指痕落点,必看不出这层粉尘。
动手脚了。
柳依依不言声,手指在袖下一敛,贴着腕内的那只小瓷瓶,指腹压了一下。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反倒沉静下来。
旧盏先启。封泥剥开,香如初,温润清雅;御医抿半口,未发一语,只颔首。
再启新坛。
坛盖一抬,一缕极淡的涩从酒心里浮出来。嗅觉敏锐的人当场皱了眉。礼官先入喉,眉心一簇:“与前味不类。”
低窃的议论顺着席面蔓延:“怎么变了?”“温得不对?”“先前是不是取巧?”
赵全脸色刷白,小翠捏着衣角,指尖发颤。案末,有人已微微侧身,像在等看笑话。柳依依抬眼,正对上一处阴影里的一双眼----杜家东主,唇角微拟,像在等她失手。
“请再赐一盏。”柳依依向礼官欠身,声音不急不缓,“依例,可否由献者亲自温酒,以醒其香?”
礼官一怔。确有此矩,唯恐献者技艺不济误了自家,于是常由王府侍者代为。但也有高手,于复评时亲自温盏醒香。礼官点头:“准。”
柳依依抬手示意,命人取来柚皮一块、细盐一撮,又要了一缕极细的线香。她先以温水缓缓绕盏一周,水不没过酒面,只至盏沿;再执盏轻轻晃动三息,使酒面微起细纹而不破;随后以柚皮挤出微不可见的柚皮油,在盏口掠过去一点;线香伸至柚皮油上,火苗轻轻一映,香油即刻一闪。那一点极轻的火,像把酒面那丝涩气轻轻烫走;她再用指背在盏沿点落一粒盐,随即以袖中小瓷瓶弹下一滴梅花露,点在酒心。
“这是----”席上一位老文士禁不住前倾。
“火醒封香法。”柳依依仍是淡声,“三分酒,两分火,一分气。柚皮之油留香不留腻,盐定味,花露系气,去涩不伤骨。”她抬眼,补上一句,“方才坛沿有粉痕,恐被人以黄连末或陈皮渣微掺,苦涩虽极微,却足以扰香。从火上破之,最稳。”
她没指名谁,也没追问。只把盏推前:“请。”
礼官先啜。
眉心的结缓缓松开,眼里忍不住露出一线诧色。御医接过,抿之,沉吟片刻:“苦气已去,香骨未损。此法,可安。”
案下一阵窸窣,几位先前冷语的人对视一眼,没再开口。杜家东主指尖轻扣杯脚的频率慢了下去。
“再对勘旧盏。”礼官示意。两盏之间来回对照,众人面上的神色一点点从怀疑转为惊讶,再转为赞叹。
“奇。”一位公卿叹,“先前涩意,竟在席间压了下去。”
“入喉温润,回甘悠长,确有入梦之意。”那个起初称淡的文士也微微颔首。
赵全这才倒吸一口气,背心到此时才出了一身冷汗。小翠攥紧的手松开,掌心都是潮的。柳依依收手退了一寸,袖口落回腕上,遮住那只小瓷瓶。
她没有顺势追问“谁动了手脚”。她的目光只在那道粉痕处停了停,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淡淡立回案侧。对方用的是“粉”,她用“火”。不是以怒破局,而是以技压人。
礼官合册,抬声:“柳家入梦酒,入复评上列。”
厅内再起一轮评酒。柳依依立在侧后,静静看着那一盏盏被端走、被封泥、被收入温库。灯焰在铜镜里摇曳,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世子从高座上垂眸,目光落在她清冷的侧影上,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曾经那个低眉献酒的女子,如今眉眼清澈,似与他再无半分牵连。他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声音淡极:“夜里再加一场夜评,以安寝为题。请几家留盏者,另制一盏,限香与火候,由太医院与礼部同判。”
礼官领命。席间哗然一瞬,随即寂下。夜评,临时加设,不在规矩里,这是在真正试本事。
“柳家可应?”礼官转问。
柳依依抬眼,微笑:“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