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勇坐在肯德基捧着一杯冰可乐，不停地张望窗外和门口，想要从人流中第一个辨认出女儿甜甜的身影。
三个小时前，他跟前妻在叠兴后身的饺子馆吃了午饭。前妻稍胖了些，眼角的皱纹似多了点，除此之外没有变化。她过来见他时穿的深褐色皮衣依旧是两人新婚后去北京买的，当时一人一件。白勇那件在某次抓捕罪犯时被拖行在地上十几米，彻底报废，前妻那件却始终挂在大衣柜的角落，非正式场合从不上身，常年套着塑料袋，如神明一样供着。
“都是回忆啊，很珍贵的。”前妻曾如是说。
白勇喜欢前妻内敛恬静的个性，她是那种真正可以胜任贤内助的类型，在她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是一个可以肆意扭动和切换的立方体，她可以依靠回忆汲取幸福，也能够通过展望未来获得快乐，哪怕白勇新婚后仅三天便重回岗位，她也只是烧好热菜，回忆着两人相处的时光看着天一点点变黑，没有一句怨言。
有时白勇甚至觉得，那些他所缺失的时光对她来说更加珍贵。每次她将他送到门外，她都在期盼着他赶快离开，以便去怀念他。
如今，他们彻底离开了彼此，倒也没多大改变。只是见面的次数更少了，多在秋冬。每次见面，前妻都会穿上那件悬挂在衣柜角落的皮衣，既勾起回忆，又保持距离——他已是某种正式场合了。
“甜甜说，不想读高中了。”落座寒暄后，前妻直言说。
白勇一愣。“为什么？”甜甜打小不精读书，小学起就开始补课，终于擦着分数线考上了桥城第一高中，现在升至高二，也算稳扎稳打，突然打退堂鼓，着实令白勇措手不及。
“她说是想要早点工作，”前妻有些犹疑：“但我听到她打电话，好像是恋爱了。我想让你劝劝她。”
前妻个性柔弱，虽是自己一手养起来的女儿，但无奈更多地继承了白勇的基因，甜甜自小就张扬桀骜，做母亲的每每降伏不住，便去求助白勇。白勇公事繁忙，女儿出生起便鲜少陪伴，后来又频频扮演白脸的角色，几次与女儿大动干戈，最终甚至被女儿胁迫着离了婚，父女俩不欢而散，至今已是三年未见，白勇不确定自己真的有说服甜甜的能力，但面对前妻的恳求，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三年未见，白勇在脑中构想了许多关于甜甜的剪影，比如她应当长到自己肩膀高度了，头发应该快要及腰，面目应当更像前妻年轻时的样子。但最终坐到他对面的却是一个短发的少年。白勇愣了半晌，才认出那是自己的女儿。
“剪头发了？”
“嗯，高中不让留长。”
白勇连忙去柜台点餐。
甜甜长高了，个性也似平和了许多，令白勇内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几句家常寡淡无味，白勇舔了舔嘴唇，直入主题。
“你妈说，你不想读书了。”
“对。”甜甜点点头，指尖轻轻夹起一根薯条，在番茄酱上滚了一圈，放入口中。这是她最喜欢的零嘴，却看得白勇牙酸。
“为什么？只差最后一年半就熬过去了。”
甜甜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是熬啊，你跟我妈早就清楚，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我知道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你也知道你是劝不动我的，是吧。”
面前酷似少年的女孩虽语气平静，却勾起了白勇最难堪的回忆。
当年正在读初中的甜甜一脚踹开了作案会议室的门，引得一众干警瞠目结舌。据说当天，甜甜背着书包，乖巧地跟门卫和文员打过招呼，说是白勇的女儿，过来等他下班，这才被放进办公室。
文员还给其冲了一杯热巧克力，甜甜坐在白勇的办公椅上喝完巧克力，又刷好了杯子，向文员道了声谢，蹲下紧了紧鞋带，突然一脚踹开了会议室的门。
“我妈胃溃疡住院了，你为什么还在这？”
在一众僵直的干警中，甜甜走到会议桌前，对着一位刚毕业的实习女警绽出来一抹微笑。
“孟慈姐姐，自己没了爸爸，就这么多年都霸占着别人的爸爸，过得开心吗？听说你小学时家长会都是我爸去的？我小学的时候，他一次都没来过。我爸一直都想培养出一个跟他一样的警察，看来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白勇甩了甜甜一个耳光，甜甜回手就扇在了孟慈的脸上。
“爸，这就是你劝我做个好孩子的方式吗？你劝不动我，我和我妈都受够你了。跟我妈离婚，不然我明天就去找个车撞死，死之前肯定还拉个垫背的，让大家瞧瞧勇队是怎么培养出一个杀人犯女儿的。我说到做到。”
事后白勇无数次复盘，一对父女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
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和家中失去亲人的空落，他也开始反思，他心中过不去的坎，究竟是因为妻女离开了，还是因为女儿将自己的不堪全数摊在了他引以为豪的警察生涯上。
如今再翻想此事，白勇依旧无语凝噎，只得干巴巴挤出一句：“你还这么小，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以后该怎么生活？”
“我跟朋友想好了，一起去发廊，学烫染。很多我们这样的，都是这么过来的。离着不远，就在桥城市里，想我妈了，一个小时公车就到家。”
白勇摇了摇头。“你还太小了，我...和你妈，得对你负责。”
此话出口，连白勇自己都觉得脸皮发热。
对面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你知道你从没对我尽过什么责任吧？小时候，我妈常说你最喜欢闺女，但你却一直跟那个死了爸的女孩呆在一起。比起家庭，你更想承担警察的责任。我一直都恨你，也恨我自己，想我的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女孩。后来也恨我妈，恨她为什么能对这样的日子泰然自若。你俩离婚之后，我想明白了，这不怪你们。”
白勇抬起头，看见甜甜平静地望着他，酷似前妻的眼睛里，反射着他错愕的脸。
“我妈喜欢想象更胜于经历，你更想当一名警察更甚于一个父亲，你们都只是在过自己想要的人生，这不怪你们。是我把一个人的位置想得太单一了。一个人一种活法，为自己活没什么不好的。现在轮到我了，你们也都想开点。”
白勇张了张嘴，见女儿神情淡然，知此事已成定局，便只得把一声叹息吞进肚里。
最后一次，还是没能说服她。
甜甜自觉吐露了个爽快，话反倒多了起来。
“孟慈姐还好吗？”
“挺好的。”
“替我向她转达一声抱歉，当年年纪小，不懂事。”
白勇点点头。
“啊，对了，听说你们正在查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是吗？叫丁玲。”
白勇一愣。“你怎么知道？”
“学校论坛上有人贴图，就在今早，喏，很多学生都在讨论呢！”甜甜把手机递过去，随后又探出头：“哎？这个便衣女警不会就是孟慈姐吧？改变好大，已经是个真正的警察了。”
“她不是高三的老师么？你们高二的学生怎么认得她？”白勇问。
“不止高二，她可是桥城一中的明星教师，口碑很好，上过这所学校的都知道她。就算不是自己的学生，只要遇到难处想跟她倾诉，她都会伸出援手。刚考进来的那一年，我还往她的办公桌上放过匿名手写信呢，真怀念。”
白勇的心中顿时涌现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以至于忘了询问女儿关于匿名手写信的烦恼。
甜甜见其陷入警察状态，便称要早点回去。
走出肯德基的门时，白勇看见一个染着红发的少年正站在马路对面抽烟，见二人出来赶忙踩灭了烟头。
甜甜欲朝对面走去，被白勇拉住了胳膊。
一辆轿车行驶过空旷的马路，卷起的气流拨动着甜甜的头发。
白勇咽了口唾沫，问：“当初，如果我没有跟你妈离婚，你真的会...”成为杀人犯，再找辆车撞上去吗？
甜甜没有回答他。
白勇也不是真的想知道。
他默默地放开手，看着女儿与红发男孩一同消失在对面的巷尾，突然悲凉地感觉到，他放弃了自己人生中所有的盈余专心致志，却直到现在，才终于达成所愿——他已是个纯粹的警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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