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川，我知道你在看。”
顾北霖的声音是那样清晰。
轻柔、真实，又带着一点点迟疑。
仿佛他真的在屏幕那头看到了他。
可沈予川还是没有说话。
他坐在屏幕前，一动不动的看着顾北霖。
顾北霖却笑了笑。
那个笑温和如昔，只是眼底藏着一点淡淡的疲惫与了然。
“我能猜出来……你已经删除过我很多次的记忆。”
他说得轻，却带着一种毫不躲避的直白。
“你有的时候重启这个世界，会忘记重置这个房间里的道具。”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桌上的马克杯，语气像是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把原来那杯浓缩咖啡，换成了加糖又加奶的。”
“因为我……不喜欢那么甜的咖啡，但是我记得你很喜欢。”
说着，他还是抬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杯沿掠过唇边的动作极为自然，像是活人做出的反射，而不是程序设定的动画。
沈予川的指节死死地扣着电脑。
而顾北霖却放下杯子，又微微笑了笑，像是终于说出了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我还把房间里那支钢笔插在了书桌最角落的缝隙里。”
“因为那是整个环境建模里最容易穿模的位置。”
直到此时，沈予川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顾北霖能一次又一次，甚至越来越快地发现这个房间里的问题。
那些微妙的错误，那些不是身处此间，否则根本察觉不到的细节——
咖啡味道的变化、家具摆设的角度、笔尖穿模的位置……
每一次重启，每一次记忆重塑之后，这个虚拟空间都会经历微调。
但是这对沈予川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
沈予川从床上站了起来，将电脑轻轻放到床边的桌上，像是怕惊动电脑里面的人。
然后，他转身走向靠近窗边的那台奇怪机器。
那是一台形状流畅的胶囊式装置，银白色外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冷光，仿佛从某部科幻电影里走出来的道具——若是换个背景，它大概就是飞船上的休眠仓。
不过它也确实是一台标准的人体冷冻休眠舱，能够让人在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下陷入长期休眠，维持身体机能不被衰败。
透明的顶部舱门微微弯曲，能一眼看到内部那方刚好容纳一个人躺下的密闭空间，四周布满了精密的感应器与连接口。舱门一侧延伸出一排错综复杂的操作按钮和触控屏，符号与数字交错闪烁，像是一种只属于专业人士的语言。
然而在沈予川的指尖下，这一切似乎变得异常简单。
他的动作沉稳、熟练，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早已烙进肌肉记忆的节奏。
只是，在每一次输入指令、切换模式的间隙，他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飘向桌上的电脑。
屏幕里的顾北霖依旧在说着话，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来，混在机器运转的低鸣之中——那语调温和，像是隔着无数光年，仍在与他对话。
“你我都修过心理学的课程。”
“我们都知道，解离性遗忘的反复……是很痛苦的事情。”
“但比起逃避，我更希望你能放下。”
沈予川苦笑。
解离性遗忘。
他当然知道这个词。
那是一种人在经历重大精神创伤或极端情绪波动后，会将那段痛苦的记忆完全删除的状态。
仿佛大脑本能地开启保护机制，把伤害切割出去，彻底抹平。
这也是沈予川所经历的。
但遗忘不是永久的。它会反复。
某天路过熟悉的街角，某个梦里的碎片，某段不经意的旋律……就可能触发记忆的回流。
而当它卷土重来时，痛苦也会跟着重新淹没一切。
有的人选择接受，有的人选择再次遗忘。
他的选择是反复格式化一部分数据，重构空间。他不断的清除与“空难”、“意识上传”有关的触发因子，甚至将顾北霖设为仅可接触的封闭模块，避免直接交互。
因为除了顾北霖，他什么都没有。
如果连这最后一点连接也要切断，连这点被他竭力维持的虚拟交汇也要被删去。
那他就真的，像一株无根的浮萍一样，被丢进世界的风里。
他在这个世界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了。
他做不到像顾北霖说的那样勇敢，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
知书达理的母亲，有钱的父亲，以及那么多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同事、团队成员，哪怕他已经“死去”，他也依然活在别人的记忆中。
而沈予川呢？
他只是一个留下来的人。
是被迫承受这一切记忆、还在世上的人。
随着舱门缓缓弹开，沈予川扶着额头半靠在舱门旁，像是极为痛苦，不愿意回想起这些事情。
但顾北霖却忽然开口，声音比之前低了一些，像是隔了很久才鼓起的勇气：
“其实，我的家庭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沈予川愣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顾北霖在他面前主动提起“家人”这个话题。
以前，他们几乎从未谈过。沈予川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因为顾北霖的父母可能不赞成他们的关系——毕竟，又有多少父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那么优秀、那么“有前途”，似乎理应去走一条世俗标准的光明大道。
于是，他很少触碰这个方向的话题，像是一种默认的默契。
可没想到，今天顾北霖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我的父母，也不是外界看起来那么优秀。”顾北霖慢慢说道，“他们最初在一起，其实只是因为一些家族利益的捆绑。”
“我母亲在最开始的时候，也试过和我父亲好好相处……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父亲在外面有很多情人。”他垂下视线，像是在看一个久远的幻影，“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看见他带着别的女人进门，又离开。”
“那些女人们总是笑着进来，哭着离开。有时候是因为我父亲的花心，有时候是因为母亲的歇斯底里。”
“可是在外界，他们总是扮成一对恩爱的夫妻。”
顾北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讽刺，也没有怨气，只有一种冷静得近乎麻木的平和。
“我很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说话。”他抬起眼看向沈予川，语气轻得像是在陈述一条公式，“我能应付好所有人，也能看懂大多数人的想法。”
“可是，我始终没法真正逃离这样的生活和家庭。”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着那种被困住的窒息感。
“我努力学习，拼命往上走，就是想有一天能靠技术移民离开。因为我的父母虽然有权有势，却没法突破国家的边界。”
沈予川忽然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酸涩得厉害。
他抬起手，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去拂顾北霖的头发，可指尖触到的，始终只是玻璃。
顾北霖依旧在继续：
“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听说过你的很多事。”
他顿了一下，像是权衡着用词，“很多……都不太好。说你刻意讨好所有人，像个小丑。”
沈予川指尖的动作微微一滞。
“可我觉得，我们很像。”顾北霖的眼神并没有闪躲，反而透着一种坦然，“你和我之间的差别，不过是一个家庭的不同。”
“我又何尝不是面具下的小丑？为了维系那些看似牢固的关系，我也一样在表演。”
他的声音更轻了，“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
沈予川屏住了呼吸。
“可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顾北霖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对你好，就像是在对曾经的自己好一样。”
“所以，我也算不上什么很好的人。我帮你，只是因为……你和我很像。”
顾北霖说到这里，抬起头看向客厅的顶灯。灯光有些刺眼，映着他的眼底细碎的光点，“所以，你不必太纠结我们之间的事。”
“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沈予川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忍着什么。
他平静的将电脑挪到了距离休眠仓最近的位置，而后自己缓缓躺了进去。
他看着舱门外的光标在屏幕上闪烁跳动，像在倒数一场无法回头的旅程。
他侧头，看向电脑的方向。
那里，顾北霖还在说着话，语气温和，像是在轻轻劝他放手。
沈予川笑着说：“来不及啦……”
他喃喃低语着，像是在对顾北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原本只是一台普通的休眠仓，但沈予川早已改造了它——加入了微型神经同步阵列和量子信道模块，让人在冷冻睡眠的过程中，不仅能保持□□的完整，还能将全部意识与记忆缓缓上传至量子服务器中，与数字世界接驳。
可沈予川知道，一旦进入这台舱，他就不只是“冷冻沉睡”那么简单。
他会让自己的意识，去追随那个永远无法回到现实的人。
…………
电脑之内，顾北霖终于听见了沈予川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笑意，却像隔着漫长的星海传来，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来不及啦……”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温和的面容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裂痕——眼底的光像是被潮水冲散，泪水一行行滑落，模糊了视线。
他猛地站了起来，像是想要跨越这层屏幕。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开锁声，“咔嗒”一响，似乎将沉重的静谧劈开了一道口子。
顾北霖下意识快步走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阵温暖的风带着熟悉的气息涌了进来——沈予川抱着一大束蓝色妖姬站在门外，唇角带着那种令人心安的笑。
他看着顾北霖，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轻轻说道：
“我回家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