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腥味弥漫了城镇。
奈绪半蹲在窗边,鱼人可怖的面颊瓮动,脖子上的鱼鳃开开合合,正吞吐着千鱼镇的空气。
它僵硬的身子缓慢移动,顺着鱼潮离开,生满鱼鳞的脚踩过干涸的街道,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粘液顺着它的脚滴落。
奈绪捂住口鼻,抵挡着无处不在的鱼腥味,视线一瞟,忽然听见对面店铺传来几声响动。
一个人,准确来说不像是一个人,他穿着背心短裤,脚面已经完全被鳞片覆盖,嘴唇变硬凸起,一双死鱼眼鼓出了眼眶,几乎要掉下来。
这个人晃晃悠悠推开对面店铺的玻璃门,加入了汹涌的鱼潮。
他意识已经涣散,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身旁站着一个男子,男子见他异样,手试图拽住他的胳膊,却反被他扯入了鱼潮,瞬间成了众鱼的晚餐。
身边传来由子轻柔的呼吸,奈绪瞬间将窗帘拉上,扭头看向由子,脸上堆起笑容:“你凑过来干什么?”
由子神色淡淡:“雄一说它们回海滩了,估计再过一会,镇子上的鱼人都回去了。”
“哦。”奈绪下意识瞄了一眼窗帘,“那……咱们一会就能回去了。”
“嗯。”由子回答,脸上出现笑容。
奈绪松了口气,庆幸由子没看见刚才那一幕,说道:“那我去收拾东西了,再找点能用的东西带回去。”
奈绪清了清嗓子,手掀开窗帘,确认鱼人消失后,将窗帘重新拉开。
奈绪:“我先下去了,你也赶紧过来。”
“嗯,我马上。”由子看着奈绪离去的背影,放慢了自己的收拾速度。
她来到窗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那滩血渍,眉心逐渐蹙起。
奈绪下楼,推开门走到街道,下意识捂住鼻子,刺鼻的鱼腥味让她几欲干呕。
鱼人给干涸的土地带来了诡异的粘液,让土地变得泥泞。
奈绪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中,脚每一次从泥中拔出,都会带出泥土与啵的一声,还有嘶嘶的声音。
不对。
这嘶嘶的声音,并非来自她陷在泥中的脚面。
有阴影罩住了她,嘶嘶声正来自她的头顶。
她缓缓抬头,听见身后由子声嘶力竭的大喊:“蜘蛛!”
视线上移,是一块破旧的铁招牌,招牌上方是一段青石墙壁,墙壁之上,正攀附着一只巨大的蜘蛛。
蜘蛛的肢体细长,绒毛细密,靠一截坚韧的细丝挂着,蜘蛛的中心部位是它的头,头发长而杂乱,头上蒙了一层细细的蛛网,但仍然能看清里面的人脸。
奈绪愣住了。
那是一张熟悉而温柔的脸,她每一次和姐姐去上学时,都是这张脸,笑着从门边探出,俏皮地冲她们摆摆手。
“好好上学,别和朋友吵架!”
“奈绪!你快要高考了,上课认真听,将来考去东京的大学!”
“你们两姐妹不要总是吵架,记得买点菜回家!”
泪水模糊了奈绪的双眼,她伸出手想去触碰,身后却伸来一双手将她紧紧禁锢,将她扯远。
奈绪抵抗着身后的手臂,她知道那是雄一,也知道雄一是为她好,可她的本能还是让她忍不住一边流泪一边大喊:“妈!妈!”
蜘蛛却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肢体晃动,很快沿着墙面爬走了。
眨眼间再也看不见踪影。
奈绪挣扎着摆脱,迅速后退几步到墙角,腿脚发软,由子急忙过来扶着她,话里也带着哭腔:“奈绪……妈妈她……”
一张纸在奈绪的激烈挣扎下,从口袋飘出,落到泥泞的地面上,雄一捡起,眼睛下意识瞄了一眼,面色有些不自然。
他将纸递给奈绪,奈绪小心擦干上面的泥巴,却没有直接将它揣进兜里,而是将它平展开来,正对着雄一。
雄一神色异样:“奈绪……你、你这是干什么?”
奈绪:“雄一,你来到镇子已经一年了,我们也做了一年的朋友了。”
“你的表情什么样,我会认不出来吗?你认识这张纸,更认识纸上的字。”
“不,我不知道。”雄一急忙拒绝。
“你知道。”奈绪明明站在墙角,没有雄一高大,却有一种天然的威势,步步逼近。
雄一在奈绪的眼神威压下,接连退了几步,却被奈绪一下抓住手臂,将他的袖子捋到最上端。
“这种绒毛已经长满了你的手臂,你的斑点也快长出来了。按理来说,变成蜘蛛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出门,你这几天却天天跟着我们出来,真是辛苦你了。”奈绪说。
“整个镇子的父母都变成了蜘蛛,如果这可以勉强解释为小镇镇民的诅咒,那你一个意外来到千鱼镇的人,一个刚刚成为父亲的人,也变成了蜘蛛,这就难以解释了。”
奈绪声音愈发阴冷:“除非,这是你们计划好的。你估计早就见过我父母了吧,你们都聊了些什么?这张纸上记的又是什么?”
由子拉住奈绪的手臂:“说不定,说不定这只是巧合呢?”
奈绪甩开由子,脸上带着怒气:“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雄一:“我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
“我不知道!”
“你还在骗我!”
雄一语气微顿,看着奈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无奈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起码是现在不能告诉你,也许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奈绪见雄一执意不肯再说,冷脸带着由子重新返回海边。
海边,一些不够坚固的棚子被上岸的鱼人冲得七零八落,围绕海边建立的密密麻麻的棚子被簇拥的鱼人挤出几条宽敞的道路,鱼腥味密布。
鱼人吃掉了海岸上所有的尸体,奈绪不敢想这些鱼人中,有没有那些异化的人类,他们由人类变成了鱼人,连人的意识都丢失了,灵魂永远困在异变的躯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奈绪和由子的棚子没被鱼人撞塌,奈绪将门口鱼人散布的粘液简单清扫后,就坐在桌前,点亮了所剩不多的蜡烛。
她拿出记录村子历史的笔记本,又拿出那张记载了奇怪符号的纸片,试图找出一些共同点。
直到一根短蜡烛快被烧尽,奈绪还是没能找到共同点,无奈的叹息过后,蜡烛熄灭了。
奈绪想将它们收起,手放在两张纸面时,却意外发现,这两样东西的纸面竟是相同的触感。
顾不上浪费,奈绪又捡出一根短蜡点上,在幽暗的烛光下,对着光线仔细辨认着两张纸的纹路。
纹路一致,粗糙程度一致,甚至连毛边都几近相同,奈绪将笔记本打开,用胳膊将两张纸的缝隙分开。
一次又一次。
直到她终于在笔记本两张纸的缝隙中,瞥见一小块未被撕下的断纸。
由子翻了个身,冲她嘟囔着:“奈绪……该睡觉了。”
“哦哦,马上。”
奈绪手指颤抖,拿着那张从父母房中捡来的纸,慢慢对上笔记本上的断纸,手指被火焰燎伤也不觉得痛。
对上了,对上了。
奈绪几乎惊叫出声,察觉到后急忙捂住嘴巴。
父母他们做的事,果然和镇子有关,只是到底是什么?
身旁,由子已经酣睡,奈绪不好打搅,只能躺在床上,思考着父母的去向。
想着想着,便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还是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和姐姐互相打闹着。
在房外无边无际的郁金香田野玩够了,就光着脚跑回家,被父母一顿痛骂,直到电饭煲蒸好米饭,父母的训斥瞬间按了暂停键,父亲严厉的神色收敛:“先吃饭吧。”
那时候,千鱼镇还是一个人间福地,是每个镇民走出后都想回归的安乐乡,而不是现在这个无法逃出的人间炼狱。
她还在等待大钟的到来,等待一艘船的回归,载着他们一同走向新世界。
无论新世界再怎么虚假,无耻,市侩,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奈绪伸长脖子,站在梦里的山坡上眺望那一片平静的水面。
仁慈的神啊,请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似乎真有钟声敲响。
奈绪惊喜地睁开眼睛,却看见一把尖刀掉落,血迹顺着雪白的手臂滑落,地面洇湿一片。
奈绪神色木然,看向躺在床上的由子,由子面带微笑,因为失血过多,整张脸像雪一样白。
“由子!”奈绪尖叫,手忙脚乱翻找着柜子,翻出几节绷带,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用力扎紧。
由子的手上遍生着坚硬的鳞片,奈绪的手指被割伤几道,伤痕累累。
血勉强止住了。
奈绪将头贴着由子的头,手按着由子的锁骨上方,直到确认那微弱的呼吸没有消失。
由子的脸像纸一样苍白而脆弱,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奈绪忍不住低声哽咽起来。
直到听到一声明显的呼吸,奈绪抬起头,看见由子长长的睫毛抬起,眼神脆弱而悲戚。
“奈绪……”由子声音微弱,“我今天看到了。”
奈绪心脏猛得一跳,仿佛跌进无底深渊,“看到什么?”
由子:“我马上就要异变了,我会害了你的。”
“不……我不要你走……”奈绪把脸埋在毯子中,声音闷闷的。
由子:“我现在只能死,如果留下来,你们都会危险。”
“姐姐,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
“那我就只有离开了。”
奈绪从毯子中抬起脑袋,在泪水中看着姐姐的脸:“可不可以不走?”
由子摇摇头,宠溺般摸了摸奈绪的头。
奈绪劝阻不成,眼睁睁看着姐姐开始收拾离开的东西,她几次抢过,姐姐只是在原地看着她,便让她慌了神。
“今天出月亮了。”由子声音幽幽。
她一只手绑着绷带,一只手提着一个小包,包里只放了一天的食物和水。
月光下,她的身影瘦得像竹竿,手臂,小腿都被银白色的鳞片覆盖,脖子上的鳃也初见形状,像一条又干又瘦的小鱼。
“奈绪,我走了啊。”由子说。
奈绪赤脚站在沙滩上,她没有回应由子的话,眼睁睁看着由子越走越远。
她会躲到一个角落,直到意识完全被吞噬,眼睁睁看着身体异变为鱼人,对镇民展开杀戮却无能为力。
真是永恒的折磨。
奈绪忽然抢跑几步,对着由子的背影大喊:
“由子,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一定会杀了你!”
“无论我在哪里,只要我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声嘶力竭,喊完这几句话后,奈绪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隔着遥远的海滩,由子把抱着纱布的左手举起,喊道:
“多谢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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