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加州。
归婉终于在小区的天台上发现了哥哥的身影。
哥哥二十一岁那年,他们家终于发觉反复发热的不对劲。一天的医院跑下来,在几天后的十二月七日,从医院收到的单子上说,哥哥得了白血病。
病因摸不透,命运的印章就这样在最风华正茂的哥哥身上盖下了重病的审判。
治了两年,总算痊愈。
哥哥骗辛眠姐姐说申请上了三年制的研究生,其实是回学校继续修完本科学业,同时在三年期限内确保白血病没有复发。
结果在三年期限的最后阶段,哥哥在两星期前的一个下午突发高烧,抗生素没用。
医生轻飘飘一句,说是复发了。
这一次要骨髓移植和化疗双管齐下。
他们兄妹两个的配型结果用了两个星期才出来——是完全不匹配。
好在近年来半相合的技术越来越好,父母可以成为哥哥的供者。
哥哥说,进移植仓之前,得跟辛眠姐姐分手。
但是得等到辛眠姐姐的实习考核结果出来。他相信她可以顺利拿到律师执业证书,成为她最想成为的律师。
那么他在她开心的时候提分手,或许她不会那么难过。
今天就是和医院约好的,要进移植仓的日子。
哥哥却不见了。
一整天的时间,归婉和爸妈都在找他。
她知道,哥哥很难过。
二十多年一直充当小太阳的他,也会心理防线崩塌。
时间到了晚上,天台借着其他大楼的灯光,不算亮。
归婉看见归枕的身影发着黯淡,几乎要融入周围的黑夜。
一步步走近,她看着哥哥的脑袋。
那里因为化疗掉光的头发,脱掉又长出,留了这么久,才回到生病之前的模样。
“哥。”归婉很轻地叫。
于是,归枕转过脸。
归婉看不清那一双黑色眼睛,因为实在太多眼泪。
归枕的双腿悬在几十层的高楼之外,一手抓着手机,另一手捏着她看过好几次的拍立得相片。
上面是穿黑白色校服的归枕和喻辛眠。
在绿树和几朵小花之前,归枕的手在阿眠的肩膀边比耶,笑得明朗。阿眠则是嘴角浅弯,眼睛里的喜欢却溢出来,是归婉都看得出来的。
归婉爬上去,想坐在哥哥身边陪他。
但是往下一看,双腿发软,差点整个人往前一倾掉下去。
她赶紧往后跳,回到了平地。
“哥,你下来。”
一个坐摩天轮都不敢睁开眼睛的人,现在就这样平静地坐在几十层高楼之上。
归枕不动,身体有意无意地晃。
“哥,你要是掉下去,辛眠姐姐看到新闻,会知道是你。”
她的话奏效,归枕像老人一样行动缓慢,把腿往后收,和她一起靠着围墙坐在平地上。
归婉看到了哥哥和辛眠姐姐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句“对不起”被阻拦在感叹号下。
那张海边的照片上,是归枕和归婉。
知道病情复发,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靠结婚来搪塞阿眠。
所以,他让碗碗戴了假发、换了风格完全不同的衣服和他拍照。
归枕没想说那么多违心的话,他不想用结婚的事情来伤害阿眠。他看得出,阿眠对婚姻的抗拒,更能捕捉到这个话题下,阿眠眼里闪动着的对他的抱歉。
他想自己总能打动她,可惜上天不给他时间了。
阿眠实在太聪明,他忘记了捕捉蛛丝马迹是阿眠的强项。
他只能用和别人结婚的话来堵她,他知道那句话说出去,阿眠就不会再纠结他。
他好抱歉,想着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他跳不下去。
因为爸妈,因为碗碗,因为扑扑,因为阿眠和腿腿。
医生说复发后存活率还是有的,只是他不敢赌。
归婉的肩头轻轻撞了一下他:“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如果结果是坏的,让姐姐陪你走到最后不好吗?”
归枕摇头,视线模糊到看不清拍立得上阿眠的脸。
“高三暑假,辛夷阿姨去世,那个时候阿眠想跳楼。我知道她很爱我,让她看着我去死,她会走不出来。”
“那现在,她也从阿姨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啊。姐姐很坚强的,不会消沉一辈子。”
“我不能把她锁死在我身边。以后还会有人爱她的。”
如果阿眠知道实情,陪他到最后,日后她都不会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生活。
“可是,哥你用这种借口分手,她该更不相信爱情了。结果都一个样。”
归婉的话说完,归枕有些愣神。
是他疏忽了,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上?
“总有人能打动她。”
“不会了。哥,没有人比你更爱姐姐了,也没有男的会比你在她心里更重要了。”归婉搓一搓哥哥的脑袋,眼睫毛湿掉了一点。
“哥,你是在逃避,对吗?你希望在她的心里,记住你最好看的样子。”
前几年化疗,归婉和爸妈在医院见到哥哥,病床上的男孩笑脸依旧,他们三个都忍不住掉眼泪。
蓬松的头发全部掉光,经常性水肿让身体发胖,激素脸不仅脸色发着苍白,还有许多瑕疵。哥哥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点都不帅了。
除此之外,还有时常的呕吐、寒战、发热,病床上的男孩狼狈至极。
“嗯。我好自私。”
归枕的脑袋往下沉,归婉的手揽到了他的肩膀,轻轻锁住他的脖子。
“哥,你太莽撞。应该再等等,说不定移植之后,我们可以走到十几年之后呢。”
归婉擦一下眼睛,她私下里搜过很多病人的帖子,看的都是激励人心的,这样才能把她要和哥哥死别的不安压下去。
“好难。我不能让阿眠在国内一直等我。”
“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眼光去决定两个人的事情呀,这不就是那些一点不善解人意的父母说的,‘我是为了你好’吗?说不定你们继续在一起,会有更好的结果。”
归枕摇头:“不能,我不能。我好怕阿眠会撑不住。”
十八岁的暑假,让他太害怕了。
阿眠得奔向更灿烂的人生才行。
更何况——
“阿眠很容易想到不好的事情,就算我在她身边活多了十几年,她每次看到我,都会在心里重复一遍将来生离死别的难过。我不能让她的生活总是不开心和害怕。”
归婉的呼吸一点一点被掐住,她不停摸哥哥的头发。
“做好心理准备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呢?姐姐的妈妈去世的太突然,才让姐姐那样的。”
“可是我也说不准我什么时候会死啊。”
医生口中的存活率太不可捉摸,百分比的数字下,全靠个人的运气和天意。说不定他早上能和家人携手散步,晚上就见了阎王。
归婉把气叹了又叹,哥哥在她怀里一直呢喃着抱歉。
“我们好好治疗,老天不会耍我们的。”
归枕盯着照片不动,良久,才“嗯”了一声。
在道路上的车水马龙渐熄的时候,归枕坐着爸妈的车,到了医院。
移植仓不允许家属探视,他将要开始与世隔绝的一星期生活。
进去之前,他看清了爸妈的泪眼。
他的难过已经压了下去,现在能笑着对爸妈安慰。
抱一抱他们,他就转身进到了那个小房间。
此时的国内是人气越来越旺的早晨。
昨晚,晓晓进房间的时候,喻辛眠背对着墙,脸藏在被子里,没有被晓晓发现。
早上起来,手腕被印了一圈贝壳的印子,到了即将破皮的状态。
她的一双漂亮大眼睛肿成了鱼泡,“常花小分队”和春花妈妈就都知道了。
刚好是周末,大家都有空。
阿眠不肯出门,霖霖和小漪就来家里找她。
朋友们都不信断崖式分手是会发生在喻辛眠和归枕身上的事。
但她们都觉得,如果归枕的确是遇到了很重大的事情,那他的第一选择不是跟阿眠说明,而是自己把阿眠排除出他的生活,这代表着他是一个懦夫。
所以,从安慰到了对归枕的责骂,霖霖喝下一大口水。
阿眠摇一下头:“也不是他的错。”
这样挺好的,反正以后都会因为结婚的事情分手,把期限提早的话,她起码没有浪费归枕更多的时间。
只是她好难过。特别特别难过。
那一团藏在心里的浓雾成了刺猬球,在心脏里乱滚,扎得她胸口都发痛。
“我们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喻辛眠的话很轻,趴在她腿上的腿腿因为感受到了热的水滴而抬脸看她。
“是我的问题。”连爱他都说不出口,她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
小猫的舌头上有倒刺,腿腿给喻辛眠舔眼泪的时候,挠得她的脸又痒又有细微的疼。
爸爸叫它好好照顾妈妈,可是这一次是爸爸让妈妈不开心了,它该怎么办?
沉默着在思考的闻觉晓没有加入霖霖和小漪的谴责,等一切话停下,她皱眉说出和阿眠一样的观点:“我还是倾向于归枕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想让阿眠知道。”
“但是这种做法确实不合理,两个人的事情,不应该他一个人做决定。”
她和归枕都经历过十八岁那年,阿眠的漫长昏迷和跳出医院的窗子。
假设她得了很难治好的病,她可能也会开不了口对阿眠解释。
因为她们两个都太了解阿眠的性格,实在不敢去预料阿眠在失去她们之后会做什么事。
晓晓偷偷去给归枕发信息,想替阿眠问个清楚。
但是好几天之后,男孩都了无音讯。
把话说出口,闻觉晓也陷入了情绪的漩涡。
她和温寄厚的事情上,似乎也是她单方面在做了结。
在温家的人不断找她的时候,她知道她跟温寄厚说一声,他一定会站在她身边。但是他的公司里太忙了,她不愿意看到他再分神为他们两个的事情烦扰。
她们都在打着爱人的名义,做着在感情里伤害两个人的事。
或许归枕自有考量,晓晓抱着阿眠的脑袋,在她头顶叹气。
“太懦弱了。”骂归枕,也是在骂她自己。
怀里的阿眠还是摇头。
会在察觉到心意之后立马来告诉她、在了解了喻仕民之后还说要为她出头、独自乘坐好几次的长途飞机回来找她、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爱她的少年不会是懦弱的。
是她的爱太渺茫,给不了他希望。
他才去找了一个总在说爱他的女孩。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九年,够久了。
她已经很贪心了。
是时候受到惩罚了。
腿腿成了替她擦眼泪的小家伙,嘴巴尝腻了咸涩,就用自己脸上的绒毛去吸水意。
它一边蹭她的脸,一边“喵喵”叫。
喻辛眠明白,它让她不要再流泪。
和从前归枕离开后的每一次一样。
腿腿很尽职尽责地在履行十八岁的归枕交给它的任务,那时候站在腿腿和扑扑房间门口偷听的她大概也想不到腿腿的安慰最失效的一次是他带来的。
长叹出一口气,朋友们的陪伴已经让她心脏上的沉重轻掉了不少。
她把腿腿抱在怀里,由着霖霖接替晓晓搂她。
这个周末在失神和泪水里过去,喻辛眠成了事务所里最积极的那一个。
她几乎把全部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书也读了好多本,特意去翻出来看过的悲剧,那样就能掩盖她流泪的真实原因。
贝壳手链没摘,家里的钥匙上还是扣着大一归枕给她的奖励和她买的黄色小猫。
起初,晓晓说要把这些东西都替她收起来,但是她不肯。尽管看到的时候心尖都会酸痛肿胀,可那些是她们在一起过的证明。
后来渐渐的,看到它们的时候就没什么波澜了。
“归枕”这个名字,也好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
二十七岁的生日,她们在晓晓家聚着。
常花又到了阴湿难熬的冬季。
大家都很忙,等到**点才聚齐。
灯光尽灭,喻辛眠许愿的时候,偷偷看她们。
大家的脸上都是开心,可是和大学时候的她们都太不像。
霖霖的黑发保留了两三年,她唯一能做的个性改变就是头发长度的变化。偶尔是黑长直,偶尔是短发,甚至有一回剪到了耳朵下面一点。这是她心里的小孩跟社会抗争的体现。
她和男朋友还在谈,三天两头吵架,吵完就抱在一起哭。她说她分不清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他,可他们就是舍不得抽身。像极了那些日子勉强过得下去所以不肯离婚的夫妻。
现在和她们在一起的小漪是很正常的。她还是在创作,但是画的东西太扭曲,工作室辞退了她,也没有伯乐收下她的画。她连亲爸爸都不能再见,终日闷在晓晓家,和腿腿一块玩。
嘴边甜甜的笑变成了比喻辛眠嘴角还要浅淡的弧度,那种柔柔的眼神更是变得呆滞。
这是那一场独属于女人的网暴发生的第二年。
晓晓大概是她们之中活得最轻松快乐的。她在常花的那家公司一干就是四年,位置升得慢,她也躺得安稳。公司规模扩大,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渐多,她就在公司里面继续当小太阳——同事们叫她烂好人——装傻充愣下去。
春花妈妈张罗了好多次要给她相亲,她都不肯去。
春花妈妈不知道,但是“常花小分队”都知道,晓晓还在想首都里那个小大人。
而她,梦想算实现了吧,只是生活下去太辛苦了。
帮助那些受苦的人脱难很艰辛,因为面对的都是最卑劣的恶人。证据收集起来慢,官司的胜利给她带来的收入也不多。偶尔能碰上一些有钱的受害者,她又舍不得拿人家那么多金钱。毕竟都是与她和妈妈一样的人。甚至是更加让她心疼的人。
所以找了餐饮店的工作,经常是夜班,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就用白天奔走在案子里,晚上做服务员维持生活。
月亮与六便士——喻辛眠以为她们都可以成为追月亮的人。可惜,她们都成了不得不藏起心中的月亮,低头捡六便士的人。
“哎。”
“阿眠生日叹什么气?待会把愿望都吹跑了。”霖霖马上停止了唱歌,来帮喻辛眠“呸呸呸”。
喻辛眠重新闭上眼,脑海想了想,终于在第二十七个生日里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大家都比现在更开心一点。”
很轻的,她在睁开眼睛之前,听见了心灵深处加上了另外一句话:
“希望他健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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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贪心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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