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色的袄子底下,紫色官服上绣有五章纹。
他脚步一移动,紫金鱼袋偶尔展现。
沈一曦心虚归心虚,临阵了,倒也不惧。
她挺直自己的脊背,傲慢地昂起小脸蛋,一双眼,大咧着向他。
言游年长她十六,身材相貌,正是鼎盛之际。
再加之,他身后更是六大家族中,地位仅次沈氏族的言氏族为之托举……
可谓,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宫。
“何事。”沈一曦先发制人。
言游仔细看她。
短短几个月不见,学了骑射的她,虽说黑了些,糙了点,反倒是英气了。
“一曦,为何要学骑射?”言游的视线,往她手上移。
沈一曦知道言游并非文弱书生,相反,他九岁追随着她父王奋勇杀敌,出入生死,具武将之才。
而且她也不止一回听自己的父王说,沧国骑射武艺精湛之人,言游当属一个。若非他沧国需一位宰相,他可担大将军!
沈一曦犟着眼:“为何孤就不能学?”
“苦。”言游吐出一个字,眼神微颤。
沈一曦心里因这一字,翻江倒了海。
可她执拗着自己内心的傲娇,将自己的声调硬着:“是么,有劳宰相大人挂心了。”
“一曦。”言游唤她,欲言又止,往返起落,“淑明宫走水一事,涉及六大家族,与内延,情况颇为复杂。怕是要不了了之…”
一听,沈一曦绷不住了。
“什么?”她脑袋立马转了过来,瞪着眼,一时激动,口不遮掩,“六大家族,乃至你,都巴不得孤早些死?”
“一曦。”言游也变了脸色,板起脸,严肃直对,“你莫妄想。”
“妄想?呵。”沈一曦眼神发冷,嘲弄浮上唇角。
“孤比谁都知道,淑明宫走水一事,只能是不了了之。”
沈一曦眯起眼,朝着言游不由自主逼近一步。
“孤比谁都知道,孤虽是沧国唯一的公主。可,死就死了,没就没了,史书上为孤留一名,后人唏嘘,叹惋,也不过尔尔。”
又是一句。
又是一步。
沈一曦直面着言游,气势已生。
她怎么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言游他什么意思?她学骑射?她做太多了?
她近一步,他退两步。
她近两步,他退了七步。
他同样挺直站着,姿态不减。
他只望着他,眼有诸多风云翻涌,却总是止于唇。
沈一曦就最讨厌他这副样子。
要说不说,该说不说!
“言游!”沈一曦瞪着他。
这一年多来她憋的火气,在这一刻恨不得将他焚灭。
言游缓缓敛容,缓缓躬身,缓缓行礼。
“公主,沧国女子,不能学骑射,也不得干政…”
骑射……干政!
他,可真是了解她呢!!
沈一曦心里陡然升了杀意。
还有一腔满腹的委屈,化为湿润,盈出眼眶。
她本以为,言游陪同着她长大,亲密无间,应当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是她想吃苦头学骑射吗?她想干政吗?她难道是什么权欲熏心不知分寸的人吗?
“言游,你…”
沈一曦抑制不住怒火,气得浑身发抖。
“公主,微臣这是为你好…”言游语气坚定,躬着身低下眼,“王年事已高,对公主盛宠有加,有些事不免失了分寸,还望公主克己复礼…”
好!
好一个,克己复礼!
好!
沈一曦咬着牙口,盈出眼眶的泪花,顷刻消失殆尽。
弯着腰的卫天宇,上前几步,手臂抬举着,由身子摇摇欲坠的沈一曦的手,有一处扶住,好稳住身形。
“公主,王来了。”面具之下,他悄无声息瞄了眼笔正的言游。
沈一曦斜瞥。
远处,黄色龙撵遥遥而来。
一个小小的插曲。
沈一曦的情绪,在这短短的空隙间,得到了舒缓与调整。
清明的风,裹挟着冬日的寒冷与无法被润泽的干燥。
砭人肌骨。
“言游。”沈一曦双目冷清,面容平静。
平静之下,默哀大于心死。
“今日之后,你我,只有君臣。”
不等话音落地,沈一曦转身。
没有回头,不留余光。
她跨步,入正殿,决意已定。
广场上,大风狂。
字句实化,化形为一柄尖刀子,刺进胸膛,横切咽喉。
言游胸口梗阻,呼吸不上来。
紧着,尖刀子旋钮,心脏零碎。
左侧胸膛,从里到外,渗出痛。
“一曦!”
“宰相大人,养性殿没有王的口谕,不得随意进入。”卫天宇胳膊一拦,低眉顺眼将言游阻在门槛外。
大风将帘掀翻,沈瑾涵眼神上挑,瞥见了言游。
龙撵已至台阶下。
言游一失态,不能二次失态。
他强压波澜,折身跨步下台阶,恭敬躬身在龙撵前。
“拜见王。”
“言游,你来做什么?是来找一曦吗?”沈瑾涵缓身下了龙撵,抬起自己的右手,搭在随同的大太监手背上。
“回王,微臣是来找公主的。”言游直言不讳,唯不敢抬头暴露心意。
沈瑾涵笑容深长:“哦,这丫头还在跟你闹脾气呐。”
这句打趣,言游不敢分辨是否有话外之音,因而不敢回应。
沈瑾涵见他谨小慎微,低头恭顺,心头划过一丝叹惋。
“你也别拘着,正巧内阁有几本折子孤有些话,要问一问你。”跨步上台阶,沈瑾涵撇下一句。
“是。”言游浅应,随在身后。
殿内,憋了气的沈一曦正用脚踢着沙盘,听到卫天宇在门口高声禀着自己的父王进殿,袖口忙擦了泪珠。
“父王。”
她从屏风内侧而出,一眼看见明黄色身后一抹紫影。
眼神一黯,沈一曦脸色一沉。
“父王!”
前是撒娇,后是嗔怪。
沈瑾涵回头看了眼身后边低头的言游,再瞅着丫头发红的眼眶,笑容不减:“怎么?孤的宰相惹你不开心了?”
“哼。”沈一曦头一撇,转身就跑往里跑。
沈瑾涵见她耍小孩子脾气,笑容愈深。
他转过头,将言游眼里压抑的儿女情愫看得明明白白。
“孤还记得,一曦刚出生时小小只,你时常抱在怀里,逗弄着。如今,你看她,已经会耍脾气,一个不高兴,自己还就会跑咯。”
边追忆,边由言游将自己搀扶至龙椅坐下。
“你那时随我出征作战,也不过□□来岁,就已能手起刀落斩头颅,勇气与胆量远不是太子所能比…”
沈瑾涵又是一句,又是一眼落在他身上,深深惋惜。
都说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七尺男儿。
言游却是九尺高,拳似铜锤,顶天立地。那相貌,更是颜如舜华,气宇不凡。
只可惜,不是他儿……
沈瑾涵怎不遗憾?
“王,太子性情良善,不似微臣拳脚粗犷。治理天下,还需广纳天下…”沈瑾涵言语恳切。
“你无须与孤说这些个。”沈瑾涵打断他这些奉承,直接道,“你父亲随着孤出生入死,言氏族全族,当年上下一心扶孤上位,孤决计不会亏待你。”
沈瑾涵听完,跪下,磕头,正欲张口。
非常标准的一套谢主隆恩流程。
“你听我说完。”沈瑾涵又一次打断他,语气无奈,“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板一眼,死气沉沉的。”
言游抬眸。
“哎…也确实怪不了你。自小,你父亲就对你苛责,如今你又身居高位…”沈瑾涵长叹一口气,目光若有若无瞟向屏风之内偷听的某人。
“王。”言游面有感动。
“言游,孤有一事想问你。”
温情之后,切入正题。
殿内的气氛,只一句就被拉紧。
言游直了身。
“近日,内阁的折子,一半都是在反对孤扩列职位。你位列三公,怎么看?”沈瑾涵目光往下落,一字一句,重若万钧。
扩列三公九卿的职位:一份权力,分成三份,由三个来自不同氏族的人掌控。
相互平衡与制约,皆在‘三’这一数内,成局。
显而易见,所谓三足鼎立,就是明着分权,削弱三公九卿的实权。
跪在地上的言游,目不斜视:“王,于私不利。长远却是为国之计。”
沈瑾涵微微一笑:“仔细说一说,孤想听听年轻人的话。”
“王,九卿听从三公,三公受命于王。殷国亡,便是因三公藏污,氏族垄断。殷国国君身居高位,失了实权,无一人可调遣,国破家亡。”
说到这,言游停顿了下,又是斟酌一番才开口。
“沧国立国六年,五大氏族皆是王的亲随,当前可借鉴沧国制。长此以往,定有后患…”
“扩列职位,看似施恩五大家族,实是利国之‘阳谋’。削弱氏族,集权中心,可除后患…”
言游仔细推敲过这一‘阳谋’的厉害之处。
此刻说得上一二,也将其道破,本身也是因为他将个人放置国家之后,真心为沧国着想。
沈瑾涵点头,越听越是赞许,最后右掌拍了一下龙头。
“施恩扩列职位,此计一出,看似反对的折子摞了一堆,实则都暗藏私心,将高位之人架在火上烤。”沈瑾涵笑容大盛,目有傲娇,“言游啊言游,你可知,此等‘阳谋’出自谁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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