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游徒步,孤身走回府邸时,暮色四合,小雨细细下了半个多时辰。
他衣衫湿透,外冷内疼。
“大人…”随从小厮,不安上前,“晚膳…”
“不用。”言游张了张发白的唇,目色灰暗与寡寂,“接下来半个月,谢绝宾客。”
“是。”
“我去书房,不是宫中来的人,勿扰。”
说完,言游一只脚跨进门槛,水痕划地。
似追忆起什么,他忽然动作一停。
他在小厮的困惑中,回望身后,天与地之间,细细又洋洋洒洒的小雨。
一年之前,那场雨,起先也是那么小的…
丫头淋了一路而来,他怎么,怎么就没跨出门槛,将她先护着…
雨。
大了。
敲着琉璃瓦。
噼里啪啦,乱奏高歌。
沈一曦心情不好,将书案前的宣纸揉成一团,做了小球儿,一掷。
球儿没中火桶,滚到了一侧。
沈瑾涵将卷书放下,目露笑意:“想着言游呐?”
“没有。”沈一曦嘴硬,摇头否定。
“行,那改明儿孤就给他指一户人家,若是不从,便是抗旨。”沈瑾涵语调悠悠,话里话外都是拿捏。
沈一曦噘嘴:“父王,你偷懒,让孤替你看折子,还要拿孤玩笑。”
“孤没玩笑。言游也老大不小了,若是再不给他指一户人家开枝散叶,孤可无颜下去见他父亲。”沈瑾涵放卷书放一侧,另一只手无缝交替,拿起她批过的折子,翻开。
见自己的父王说得有理,还认真,沈一曦更心烦了。
“那就给他指婚吧。反正,他娶谁不是娶。”沈一曦右手将笔重重搁下。
她在撒气。
沈瑾涵稍稍坐直了身体,一目十行,快速又认真地扫视她批过的折子。
“啧,丫头啊,你这脑子,新就是好啊。”沈瑾涵禁不住夸一句,“孤都没想过,还能如此偷懒。”
沈一曦知道自己的父王在说什么,嘴角一翘,嘚瑟叭叭:“这些大臣禀事,话中有话,上下揣摩,不是打小报告,就是在要钱赈这补那。孤也是将事情的要紧程度做了区分的,不要紧的,就先拖一拖。”
“你这丫头,才十一岁,已有轻重之分。”沈瑾涵只觉得有趣,“还知道打钩应付人。”
“父王。”沈一曦翘嘴,撒起娇,“孤那猫爬的字,不就露馅了么。”
沈瑾涵快速扫了几本折子,余光挂着笑:“丫头,太尉之女伊络许了言游如何?”
哼!
沈一曦满脸的不服气:“太尉与沈易舅舅交好,伊络又是才女,自然是良配。”
“哦,孤听一曦的语气,似乎不是很支持呀。”沈瑾涵满意地放下折子,认真地望向自家姑娘的面目。
他在认真地看着她的逞强和口是心非。
沈一曦抽了抽鼻子,压着心口得发闷:“当然不支持了。太尉伊其伯伯,宫里宫外擅交友。反倒是御史大夫,朱颂伯伯不与任何人亲近走动,独善其身。”
说着,沈一曦的声音越发低沉:“朱可纳性情单纯,又天真,欢喜着言游,最是合适不过。再说朱氏族于六大家族中,做派高风亮节,可生儿困难,当下更是无适龄世子继以高位,眼瞅着家族羸弱凋零……
“若是女子能与言氏族结亲,绵长兴旺,定会感恩。而言氏族想长久得重用,也需敛收锋芒,与重名节的氏族缔结…”
一招又一套,一理又一理。
听沈一曦言语分析,沈瑾涵如拨开乌云见到太阳,面容放光。
“你这丫头,不高兴和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可思虑得合适又恰当,不受情绪支配,实属难得。”沈瑾涵心疼地看了她一眼。
沈一曦难过的双目悬垂泪花,只需眨眨眼,就能掉下来一串。
“哎,过来。”沈瑾涵张开双手,示意她过来抱一抱。
她耷拉着嘴巴,起身走到自己的父王跟前,坐下后,脑袋失重一般,面埋在他的膝盖上。
“父王。”她哽噎,委屈得似小猫儿,低低叫唤。
“父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瑾涵掌心覆在她的脑袋上,“但是父王知道,丫头不理他,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这种不需要解释的支持,使得沈一曦满腹的委屈,得到了宣泄。
她感到温暖,与被安抚。
下一秒,沈一曦不再压抑情绪,肩膀颤动,泪水迅速打湿他的衣襟。
“丫头。”被丫头的伤心所触,沈瑾涵覆在她头顶的掌心,微用了力。
他目有不忍,却压着将言游这小子拖出去棒打的冲动。
“父王…”沈一曦昂起哭花的脸,“孤以为言游会理解孤,可是,孤一直在空想…”
“父王,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感同身受?…父王。”
“丫头…”沈瑾涵想揍言游的冲动,越发强烈。
作为一个父亲,这小子让自己的丫头伤心难过,就该打!
“父王…”沈一曦从自己的怀里掏出巾帕,拭了鼻涕扔一边,“孤不怪他,孤跟他身高都差了那么多,说不上话。”
沈瑾涵的手掌,从她的脑袋,移至她脸颊,温柔地将她泪痕擦去。
“丫头。”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的双目,“你若是喜欢他,为何指了你的玩伴朱可纳许他?”
沈一曦抽着红红的鼻子,摇摇头:“父王,孤讨厌他说的话,就不会喜欢他了。”
“嗯…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沈瑾涵发现自己有些不太懂丫头的心思。
似乎,和寻常女子所想的,不大一样?
讨厌他说的话,就能不喜欢了?
是丫头稚嫩不自知,还是…?
“父王,喏。”沈一曦扒开自己的嘴皮,“孤的牙口都还没长好呢,他见着孤,只关心这个,略略略。”
沈一曦眼角挂着委屈的泪花,却还双手勾着自己的嘴儿,露着缺口的牙,做了个鬼脸。
“哈哈哈,你这丫头啊你。”
沈瑾涵原本因无法为自己女儿出气的愤懑,在此刻,被她的可爱鬼脸,逗得捧腹大笑。
笑声。
盖过了风雨交加,错综复杂的纷扰声。
熙熙攘攘。
转瞬又是半月。
骑射场。
双腿马步一扎,双臂一张弓拉满,沈一曦定神,闭目描点。
仅一个呼吸的空儿,她松指。
“嗡。”
箭羽破空。
“嘭!”
中心正靶。
“哗!”
“啧,啧啧,公主好身手!”
“厉害阿!”
负责教习沈一曦的骑射师,环视了一圈围观的王子世子,耳朵将他们惊艳称绝的赞叹照单全收,脸上绷着五官,不为所动。
“这儿的步子,还需迈开点。这样,你的臂力……”
他上前,让沈一曦再按照他指示的,正中靶心的又射正一回。
“哈哈,好好好。”人群中,让出一条路。
黄色的龙袍。
腰带上镶嵌着紫色珠宝,尽了奢华,却也掩不住隆起的中年肚。
腻白的肤色,细长阴恻的眉目。
沈一曦放下弓,摆出‘沈氏假笑’:“太子哥哥好。”
她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统共只见过三回。
一回是她出生时,第二回是她去年生日时,这是第三回。
沈一曦不认得脸,认得衣裳,
“一曦长大了,比去年见着,愈是飒爽英姿,像个男儿一般。”沈恭右手揣着肚子,视线向下,落在她身上,审视细量。
“太子哥哥,今日怎么得了空,偷了闲来骑射场玩儿?”沈一曦不接下他的夸赞,嬉笑着将手套摘下。
她今日的功课已完成,并不想与来者明显不善的太子纠缠。
“沈易舅舅三天两头在孤跟前,夸着妹妹习文习武,善学又勤勉。孤自然是要来看看妹妹了。”沈恭往前近了一步,轻蔑又轻言。
话里话外,他表露自己来是被逼迫的,他并未将她当回事。
于沈恭的视角,他位居太子多年,就差着沈瑾涵哪天一走,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关注一个欠缺发育的丫头片儿做什么?
习文就习文嘛。
骑射就骑射呗?这才多大的力气?
沈恭不懂,也不理解自己的舅舅在怕什么。
尤其是他亲眼见着沈一曦的个头儿才到他的肚腩,黢黑的脸蛋子,也没什么出众的五官。
论姿色,都无法祸国殃民,也招致不来几人喜欢……
啧。
沈一曦提溜着眼珠子,人畜无害地笑着,露着缺口的牙:“有劳舅舅跟哥哥挂念啦,孤一切都安好哦。”
一侧的骑射师,默不作声将一切尽收眼底。
“咳咳,公主切莫傲娇失衡。骑射当今第一,还属宰相大人。”骑射师转移话题。
沈一曦本不恋战,忽而来了兴趣。
“为何?”沈一曦发问。
“因为言游在你这般年纪时,随着王出征,在马背上射杀前锋,取首级,箭无虚发。”骑射师高声朗朗,言语之下尽是骄傲,“言游大人文武双全,是我沧国栋梁之材。”
骑射师这话,同样也是说给杭氏族的一些年轻世子听的。
“这倒是。”沈恭环视周围一圈,头颅高抬。
在战场那样充满随机性且恶劣的环境下,能箭无虚发,可见技巧之精湛与心性之沉稳。
沈一曦默默记下。
“言游年纪轻轻位居宰相,自然是文武都占点。竺氏兄弟,一文一武,马上也要入朝为官。”沈恭继续道,洋洋得意。
竺氏兄弟?
那对双胞胎?
沈一曦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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