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曦哆嗦着,爬上透雕双龙戏珠,满髹金漆的须弥底座。
紧裹着明黄绸的她,玲珑娇小一只,坐于宝座。
宝座上方,罩以金漆的蟠龙衔珠藻井,以滂沱之势气贯长虹,尽显皇家之威。
靠近宝座的六根明柱和梁,枋上群龙彩画,沥粉贴金,华贵递增锐不可当。
虽是一副茫然自失的模样,可沈一曦挺直脊柱,正襟危坐,向下投视,眉目初具帝王之相。
见丫头威仪不肃,沈瑾涵如观得意之作,恨不得拍手称快。
“你…”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沈易,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沈一曦的脸。
沈瑾涵立身一侧,朝下眄视:“沈老哥,你瞅着她像不像?”
咽喉的血,随着胸膛剧烈的起伏如潮涌至。
后知后觉的沈易,右手指向沈一曦,惊恐骇然:“她,她,你…杭?…杭妕!噗…”
话囫囵未清,他眸光一失,笔直倒下,死不瞑目。
居高临下的沈瑾涵,平和地看着这一幕,面不改色:“沈老哥,你这急心性呦,到死了都改不了。”
一幕接一幕。
倒下的人如历史更迭的篇章。
坐观成败的沈一曦,全身如被束紧。
她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要提到杭妕…
冷汗浸湿伤口,皮肉之疼使她的头脑保持着一种奇特的清醒感。
沈瑾涵唇边凝笑:“一曦,怕吗?”
怕死人?
还是怕坐在这个位置?
沈一曦闪过许多念头,然后摇了摇头。
“父王,舅舅联合太子以下犯上,如今舅舅暴毙,太子如何处之?”沈一曦目不转视。
在其位,谋其职。
沈一曦转过头,扫了一眼死状难看的沈易,不等她的父王开口,自作主张:“舅舅逼宫,怕是一时糊涂,若是追究必定牵涉不少人…”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为处事的上上策。
沈瑾涵目露欣赏,边点着头,抬起自己的右手,隔空拍了一下掌。
四道黑影,不知从哪儿来,将沈易黑布一裹,不知哪儿去。
行云流水将人悄无声息处置。
“一曦。”对这些场景早已不陌生的沈瑾涵,慢吞弯下身子,往台阶上坐,“你比你舅舅,太子聪明。”
“父王…”沈一曦正欲起身。
“坐着吧。”沈瑾涵抬手,阻了她的动作,“卫天宇肯为你卖命,孤还是颇感意外的。”
沈一曦背脊发麻:“卫,卫天宇是父王…”
“若无几两拳脚功夫,怎么能将你从大火中救出…”
沈瑾涵叹了口气,他慈爱又隐忍疼惜,看着沈一曦的小脸蛋。
解了近忧,却有远虑。
“丫头,韩晓姑姑那日放火,提前在薰炉里点了迷香。是受到太后,还是你舅舅的授意,就不得而知了。这事,你深受其害,却一声不吭,忍了一年有余,叫你委屈了。”
一番话,消弭沈一曦长达一年多的心头结。
这深宫…还是有人在护她周全,和记她委屈的。
泪眼婆娑的沈一曦,想从龙椅上爬下来,再次被沈瑾涵一个手势阻止。
“卫天宇将你带出,毁容是孤未曾想到的。孤看过他的脸,着实没法子,就只能赏些良田钱财,保他后生无忧。他那么年轻,孤本来还觉得有些可惜…”
沈瑾涵说到这,顿了会儿,目露深邃:“丫头,卫天宇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越过了孤,为他亲自锤了一副面具,让他伴于身侧,无异于养虎为患,再加之他身份特殊,你尚且年幼,宫中多有流言秽语。”
“他压下那些声音的手段,以及他在这后宫为你所做的事,孤略知一二。”
意在言外。
沈一曦一字不漏听着,大气不喘,谨慎而惶惶。
她的父王亲自将她扶上皇座,拉着她半天只字不提宫变一事,就是有将今日发生之事销声匿迹的意图。
只是…舅舅暴毙,太子已显狼子野心,还可留?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止于唇。
“卫天宇已投诚于你,为你卖命。但他心粗胆大,又颇具几分本事。若是他日变了心,切记,欲除之而后快。”
‘除之而后快’几字脱口,帝王杀戮,手段尽显。
沈一曦心头一惊,抬眸与自己的父王四目相对。
冷汗涔涔。
舅舅嚣张跋扈,与族内叔伯关系好坏参半。本有十余子,现无一子留…想了想,最终受益人莫过于登上王位的……
一向面对叔伯都是慈善和睦,温声细语的父王!
“一曦,孤一直都生活在仇恨里,为此机关算尽。直到生了你,孤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和该做什么。”
沈瑾涵对着她伸出手,目光如炬:“孤是来完成,中元大陆本该有的进程。”
中元大陆本该有的进程?
是什…是什么?
困惑,迷惘。
沈一曦伸出又凉又湿的小手,置于他父王的掌心。
坐在台阶上的沈瑾涵,凝视着褪去稚气,初显的龙颜凤姿的沈一曦,缓缓握紧她的手,掷地有声:“丫头,你要时时刻刻记得,这是父王的江山。”
“父,父王…”沈一曦身躯一抖,激荡得难以自己,“父,父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
难道,这皇位,真让她来坐不成?
“一曦,孤会为你废了太子。”沈瑾涵眸光敛收,声音一压。
落在沈一曦的耳里,字字如惊雷。
废太子?
为她?
父王,她的父王…
沈一曦抽出自己的手,从须弥底座上滚下,摔在第七级台阶上。
“父王!”鼻青脸肿的沈一曦,仓皇趴着,将脑门重重一磕,“父王,不可父王。”
“丫头。”决意已定的沈瑾涵,目光下斜,“太子自小由你舅舅抚养,若是让他继位,你死路一条。”
死?
沈一曦动作一停。
“若是太子继位,你让卫天宇所做的一切都没意义。”
沈一曦抬头。
“若是太子继位,你习文认理,所学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沈瑾涵微笑着,以一持万。
这是他生的女儿。
手把手地看养着长大。
怎么会叫他失望?
沈一曦荡魂摄魄。
淑明宫大火,她入住养性殿,白日习文,晚上顺势为自己父王分忧。
然后某一深夜,她窥探黄印,直至按捺不住私心,掌了黄印暗中为自己培养势力……
宫变之际,她对太子彻底起了杀心……
紧着,她就被她父王亲手扶上太和殿的七级台阶,坐上龙椅……
沈一曦如大梦初醒,醍醐灌顶!
所有的所有,是他父王将计就计?
沈一曦咬破下唇,发瞽振聋!
“丫头,做帝王,得先沉得住气…”沈瑾涵掌心落下,轻抚宽慰,“你这点就远胜父王,父王在你这年纪还是个毛头小子勒,只晓得自己在山里野。”
沈一曦眼波震颤:“父,父王,若是废太子的话,群臣,六大家族…这于理不合,于礼不合。”
“是哈。”沈瑾涵带着笑气,“你还得想着如何笼络群臣,与六大家族。以及为自己斩草除根…”
她的父王…这是手拿把掐地教她,掌权职位。
沈一曦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思前想后。
她哈起粗气,慢慢抬目:“父王…若,若是孤失败了…”
“嗯…孤在地下等着你。”沈瑾涵笑容渐浓,“只是,丫头,别让孤那么早就见着你了。孤有你,不容易。”
话里话外,言尽其意。
沈一曦听得一字不差,也看得出自己父王的真。
正因如此,她感到肩上一沉。
而这一沉,就是一辈子。
“孤拿下这江山不易,但,固江山更难。”沈瑾涵合上眼,“现在,丫头,出去唤御膳房的人。孤饿了。”
御膳房的膳食,由大太监随同,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
审视夺度的沈一曦,小跑着到门边儿,扒开沉重的殿门缝。
目之所展,是掌在殿门广场上的两排宫灯,映照着汉白玉铺就的中轴,由近到远一路延伸到太和门,光洁润泽,明亮如新。
历史,只为胜利者书写。
皇宫,只为人上人辉煌。
公主裹一身的明黄绸于灯辉下,皇家威严。
“公主,卫太监带着宫女在一边也候着呢。”大太监德立思上前,俯身轻语,目色怜悯,“今日,叫公主受苦了。”
风恬月朗。
尘埃落定。
夏日已至。
卫天宇浑身的伤,因换了新衣得以遮蔽。
“公主。”他双手奉上宫服。
任大太监将殿门大开,传唤了膳食。
沈一曦被宫女带至一侧,迅速披上外衫,宫服。
卫天宇为她理束发髻,插上步摇。
“公主,要不要上些胭脂。”卫天宇注意着她面部的细微变化,柔声低语,“面色会好看些…”
“嗯。”沈一曦瞟了眼铜镜,鼻腔出声。
她的心思,兜转回涡,最终随着她的视线落在卫天宇的面具上,也回到了他身上。
“卫天宇。”
“公主。”卫天宇恭顺垂头。
“你会一直忠于孤吗?”
“公主。”卫天宇径直跪下,头磕低。
于太师椅上坐着的沈一曦,垂落眸光。
这才注意到,她的云头锦履上,点点腥红。
“卫天宇。”沈一曦面上阴晴不定,目色深沉:“孤的鞋脏了。”
“奴才罪该万死。”卫天宇揽错。
太和殿檐下斗栱高。
外梁枋上和玺彩画明媚。
风微和。
大火,背脊,热汗,幽草香…
血肉飞溅中,取下面具护于胸口,怕沾污血的他…
将头偏侧,总是慎恐面容惊了她的他…
沈一曦心弦一颤,起身前倾,指尖触上他的面具。
她一声,舍命追随的他,卫天宇啊…
面具上黑白平分的线弧,如情人的柔心软骨。
她徐徐闭上眼,自言自语,似聊以□□。
“卫天宇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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