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游,出去。”沈瑾涵提高了音量。
太子目露绝望,低声啜泣地去拉沈易的衣摆:“舅舅,舅舅,我们走吧…”
“混帐东西,你还没看明白?”沈易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开太子的手,“沈瑾涵根本没指望你。”
“我们已经输了…”太子的手背肿起一块,百折不挠的扑过去双手环住沈易的双腿,放开喉咙,“舅舅,我们出去吧,我们还有活路…父王说了,我们出去,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滚!”沈易摆袖,试图甩开太子。
沈瑾涵无心思再顾手下败将。
他如鹰的眸子盯着言游,一字一声施压:“言游,你想抗旨?”
裹着紫袍的沈一曦,露着小脑袋,发髻散乱。
她扭头,眨着眼,迷惘望向扣住她的言游。
他干嘛?
这会儿急着带着她看御医了?
言游抬起下颚,视线从沈易,太子身上掠过,最后转了一圈,与沈一曦的眸子对上。
四目相对,心意明了。
“王。”言游松开手掌,往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将她往身后护,“公主年幼,不宜掺和宫中政变之事。”
啊?
沈一曦的脑筋转了一大个圈回来,想明白后,盯着他的后背,如哽在喉。
他…其实是在关心她的对不对?
“呵。”不等沈瑾涵说话,沈易冷讥嘲对言游,“言氏族百年出了你那么一个人才,可你忠恶不分。”
按辈分来算,沈易是言游的叔叔伯伯一辈。
他指着言游的鼻子怎么骂,尊重长辈的言游都不会还嘴。
碍着是自己舅舅的身份,沈一曦也不吱声。
她看向自己的父王,想知道自己的父王什么用意。
“言游,这是孤的家事。”沈瑾涵直面丫头的注视,耐心给了言游一个无法抗拒的解释。
这一句,动摇言游。
他环视殿内的人,都姓着沈。
言游紧扣沈一曦的手,随着眼里的松动,也放开了些力道。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沈瑾涵,手掌一撑龙头,慢站起,右脚迈下台阶:“言游,有些事等孤处理好了,再与你说。”
宝座上的人一动,殿内暗卫的气息随之一起。
言游朝着周围警觉地扫了一圈。
“言游,你出去吧,这的确是我们的家事。”沈易看向沈瑾涵,忽然邪恶一笑,咬重了‘家事’二字。
这场逼宫的谢幕,如何处之,事关六大家族于朝中日后的抉择走向。
言游不想她掺和进来,可他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殿门外的尸身,用小车成堆地拉出去。
“哗啦…”水,一瓢瓢泼向金砖。
清水洗涮金砖的声音,隔着殿门,窸窣作响。
声音由远到近。
一呼一吸间,低着下巴的沈一曦,迷惘的双目逐渐清朗。
双手抓紧紫袍,她嗅着言游残留的气息,往前半步,抵上言游的后背。
诸多事,她已非所愿。
是她要走的泥潭,终归得她走…
再者说,五大家族一致都在宫外缄默。
沈氏族其余人举棋不定。
如今,舅舅与太子逼宫失败已成定局,那何必将言游再拖进来…
“言游,孤不会有事的…”她低声呢喃。
指尖抚触上言游的背脊,沈一曦心有不甘。
她几乎确定。
舅舅与太子的造反,是穷途末路的逼不得已。
她…与言游。
注定君臣有别。
指尖轻轻点,沈一曦的鼻头如同小猫儿抽抽噎噎。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们第一次,也将是此生唯一的靠近。
言游的理智,瞬间溃散崩离。
如被触电的背脊。
一动不动。
心底深处被囚禁压制的冲动,于柔软的指尖下,化为一只朝命运叫嚣的深渊巨兽。
究竟…
迈下台阶的沈瑾涵停下步子,赫斯之威。
“言游啊。”沈瑾涵沉声,“你是我沧国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应脱下官服。”
如殿门外一瓢冷水,当头浇下。
囚龙铁锁从天而降,当头一棒,将深渊巨兽的脖颈一锁,拖拽而下。
言游滚烫的眼,温度骤降。
脚步往前半步,断开二人的小动作。
沈瑾涵一句敲打,紧着他厌弃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太子:“将太子带下去。”
父王明里暗里地施压,沈一曦并不在乎。
但,言游的举动,还是再次中伤了她。
申时已至,金乌敛尾。
殿门外的广场,窸窣将默。
中轴线斜向偏西,御膳房起了明火。
再过半个时辰,哺时居中,天大地大,也不能误了饭时。
失神垂下小脑袋的沈一曦,提线木偶般往自己父王方向走了两步,松了紫袍,露出了内里的鱼鳞铠。
堂堂一介公主,怎么会有鱼鳞铠?
“你,你你…”地上的太子瞳孔一缩,愚笨迟钝的大脑转过心思,伸出手指着沈一曦惊恐不敢大声语。
鱼鳞铠上的还未干透的血迹,刺疼沈瑾涵。
他弯腰拾起长剑,割下悬挂于梁上的明黄绸,将小小只的丫头一裹,一包。
“疼吗?”沈瑾涵低眸,不掩关心。
“父王,疼…”沈一曦昂脸,瘪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言游不言。
他捡起官服,穿上,再是两步走到太子身侧,一句‘得罪了’,提拎起太子往外走。
一气呵成。
早堪透势局的沈易,如破败垂暮老人,一脸灰气。
大势已去。
处置他们,现在就如瓮中捉鳖。
“哈哈哈。”沈易大笑,张开双臂,疯癫语,“沈瑾涵,你果然是个疯子。”
风轻云淡扫了沈易一眼,沈瑾涵不顾他,而是慢慢倾身,对着沈一曦伸出右手掌。
他下耷拉的眼皮,充盈着希冀的鼓励。
“来,丫头。”
沈一曦泪痕未干,望着老态龙钟的父王,心如钟震。
“乖,别怕。”
沈瑾涵微笑着,慈善和气,小心翼翼。
看着这只沟壑纵横的手掌,沈一曦记忆上涌。
九年前。
彼时的她已足足两岁,她的父王初建王朝,朝外宫里忙得夜不能寝。
然而,他一听淑明宫的她,在本应该学会蹦跳的时候,却迟迟不敢迈开步子,还在地上爬滚,便将繁忙的政事搁置一撇。
遣人将她带来太和殿门前,来不及将皇袍换下的他,弯下腰,大大的手掌伸向她…
温和宽容的眼眸。
轻柔细声的语调。
“来,丫头…”
“乖,别怕…”
沈一曦心口暖了又暖。
这是她在这个皇宫,相须为命的父王阿…
“父王…”沈一曦糯糯一叫,将警惕生的刺儿一一收束。
手从明黄绸中伸出,放置父王的掌心,她怜怜望向自己的父王。
就算是要拿走她的性命,将她做了棋子,又如何呢…
如落重心。
沈瑾涵面含笑容,握紧沈一曦的手,牵着她往大雄宝殿中央一步一迈。
“沈易,我们啊都老了。”他口气淡淡,“可这江山不易,这天下百姓,亦是不易。”
沈易瞳孔微缩,死死盯着他们父女的一举一动。
被牵着走的沈一曦,目光不由自主高昂,落在七层台阶之上——13条金龙缠绕的宝座,呼吸逐渐沉重。
他的父王…
这是何意?
难道?
“沈瑾涵,你可别忘你立了太子。”沈易阴鸷道,“我若是有儿,沈氏族何人不敢荐我,哪轮到你在这儿戏。”
沈瑾涵轻嘲,摇了摇头:“沈老哥,你还是这样可爱天真。你一共十余子,若非沈氏族他们的默许,怎么会一个都没保住呢…”
断其念,斩其意,绝其志。
沈瑾涵三两句,杀人于无形。
“什,什么…额咳…”连连后退,沈易喉咙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
本就暮气沉沉垂头塌翅的他,险些摔在地上。
回顾自己丧子创钜痛深的二十几年,沈易一口腥红,溅出口。
天…天啊!
舅舅的孩子们,都是死于父王和沈氏族他人的算计?
沈一曦根本不敢细想那些年沉入岁月的秘辛…更不敢想,为何舅舅都未曾发觉,自己的父王是不是主推手…
“沈,沈瑾涵…”沈易红着眼,呼天唤地,捶胸几近摧心剖肝,“你,你…你们…”
他癫狂发魔一喊,惊得沈一曦浑身一颤。
牵着她迈上第一个台阶的沈瑾涵,将她出汗的小手儿攥紧。
一记眼神,如喂定心丸,示意她别受到影响。
“沈易,孤与你不同。孤对王位带来的权势,财富,并无兴致。”他回过头,面向沈易呈龙骧虎视之姿,“你知道的,孤本不姓沈,也不姓苏。那些战死沙场的孩子…也不在乎。”
什,什么?
迈第三个台阶的右脚,停在半空。
沈一曦瞳孔放大,转过脖子昂视自己的父王。
父王,父王,在说什么?
“你…你…”沈易双目泣血,一只手捂着胸口,张口语不全,呕出鲜血。
事已至此,已非她所能抉择。
在昭然若揭的隐秘面前,她与自己的父王,统一战线。
沈一曦垂下眼帘,呼吸屏住。
天垂暮。
殿内的光线,成束成束被切割。
今日因‘特殊’缘故,天垂幕之际,还未有太监宫女进殿掌灯。
色彩暗藏。
家具投影。
肃杀已启。
金銮殿正中央的正龙,栩栩如生。
沈一曦一身的伤,随着她的动作起落,扯开,溢出新血。
她的父王…牵着她还在往上走。
缓慢而拖沓,沈一曦迈上第三个台阶…
“沈老哥,你我不过是杭氏族与沈氏族争这位置的祭品,无胜负可分。”沈瑾涵停在第六层台阶,怅然一声。
“父王。”沈一曦停下,回眸迟疑,踌躇不敢前。
“丫头,坐上去。”他轻声道,笑容可掬。
殿内的沈易,无须他杀,怒目圆瞪,已呈油尽灯枯。
沈瑾涵旋过身,见他残丝断魂,笑逐颜开:“沈老哥,你我都已是棺材瓤子咯。”
淌血的圆目慢慢上移,沈易满心不甘,愤懑难斥于口。
作为一个被家族放弃与背叛的人,杀死他的,不是利器,是他的信仰。
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庞跃动眼前…
他的孩儿啊…
十几个无辜的孩儿啊…
沈易哀哀欲绝。
他直指沈瑾涵,字字泣血。
“沈,沈瑾涵…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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