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的日头爬到头顶时,林子豪正蹲在镇东头的青石板路上,用树枝戳着蚂蚁窝。
老槐树上的花早落尽了,可花瓣化成的光屑还在他眼前晃,像撒了把星星子。
“林兄弟!林兄弟!”
带着喘息的喊声从斜对面的“百草堂”飘来。
穿靛蓝短打的伙计凌霄扒着门框,腰间褪色的布囊里露出半截甘草,发梢还沾着晒干的药渣。
他圆脸涨得通红,鼻尖的雀斑跟着颤动:“可算找着你了!”
林子豪直起腰,树枝“啪”地断成两截。“百草堂”的门楣挂着块黑底金字的木牌,被日头晒得有些翘边,门两侧褪色的对联写着“药香浸岁月,仁心济春秋”,他上个月还帮掌柜的修过右边那截“秋”字。
“啥事啊?”他拍了拍裤腿的土。
凌霄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布囊里的药材叮铃哐啷响:“镇里闹热症了!
王阿婆家小孙子烧得说胡话,张大夫说要九叶山药做引子。
可青秀山那片药田,我今早去看了——”他掰着手指头数,“就剩三株,不够十户人家分的!”
林子豪想起昨日在茶棚喝的野菊花茶,王阿婆的小孙子总蹲在门口玩石子,晒得跟个小煤球似的。
“那你找我干啥?”
“您常上山打柴,熟路啊!”凌霄拽住他衣袖,“再说......”他往左右瞄了瞄,压低声音,“昨日镇中街那枯树开花的事,我家掌柜的说您是福人。
求您跟我走一趟,要是能多采几株,我把药柜最里层的蜜饯分您半罐!”
蜜饯是林子豪的软肋。他正犹豫着,身后突然传来清泠的剑鸣。
慕容清影不知何时站在巷口,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的剑穗——银铃在日头下晃出细碎的光。
“我同去。”她只说四个字,转身往镇外走。
林子豪摸着发烫的耳垂,跟着凌霄往家跑。他翻出竹篓时,林母正往灶里添柴,锅沿飘着玉米饼的香:“又去打柴?
早去早回,晚上煮南瓜粥。”
“不是打柴!”他把竹篓往肩上一甩,“帮百草堂采药!”
青秀山在镇北十里外。三人踩着被晒得发烫的石子路,蝉鸣像撒了把碎铜片。
慕容清影走在最前,剑鞘轻磕着小腿;凌霄背着更大的竹篓,布囊里的甘草晃得他脖子发痒;林子豪落在最后,粗布鞋底沾了层土,裤脚卷到小腿,露出被蚊虫咬的红疙瘩。
“到了!”凌霄指着山坳里的土坡。
林子豪踮脚望去,土坡上的药田像块打蔫的抹布——土色发黑,零星长着几株山药,藤蔓蔫黄,叶子卷成小筒,最粗的那株也不过拇指粗细。
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叶片,沾了一手灰。
“上个月还长得旺呢。”凌霄蹲在他旁边,扒拉着藤蔓,“张大夫说这山药要长够九月才入药,可现在......”他声音低下去,“再晚两日,小孙子的热症怕是要转成惊风。”
林子豪望着蔫黄的藤蔓,想起昨日老槐树上突然炸开的花。
他喉咙发紧,鬼使神差地嘟囔:“要是这山药能多几株便好......”
话音未落,土坡上的藤蔓突然抖了抖。最靠近他的那株藤蔓“唰”地窜高半尺,蔫黄的叶子瞬间变得油绿,叶尖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第二株、第三株跟着抽芽,藤蔓像活了似的往四周爬,土块被顶得簌簌往下掉。
眨眼间,原本稀疏的药田铺成了片绿毯,藤蔓间坠着圆滚滚的山药,大的有拳头粗,小的像刚结的果,表皮还沾着新鲜的泥。
“天爷!”凌霄一屁股坐在地上,竹篓“哐当”滚出老远。
他伸手去摸最近的山药,指尖刚碰到表皮,那山药就“噗”地冒了团白气,泥屑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雪白雪白的肉。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脆生生的喊声从坡顶传来。扎着双马尾的少女顺着土坡往下跑,发间别着的野菊颠得乱颤,浅粉衫子的裙角沾着草屑。
她手里捏着的蚂蚱“扑棱”飞走了,却像没察觉似的,直冲到林子豪跟前,仰头盯着他的脸:“你是神仙对不对?
我阿爹说神仙会让草木开花,你方才说话,山药就长出来了!”
林子豪被她盯得耳尖发烫,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在药篓上:“我、我不是神仙......”
“那你是会仙法的!”少女拽住他的衣袖,手指上沾着草汁,“我叫柳絮儿,阿爹是山脚下的刘猎户。
我今早看你从镇里来,就跟着了——你方才说的话,是不是跟我阿爹说的'仙诀'似的?”
慕容清影不知何时站到了林子豪身侧。她垂眸盯着疯长的药田,剑穗上的银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
“你怎知我们在这儿?”
“我听见你们说话啦!”柳絮儿歪着头,发梢的野菊扫过林子豪的手背,“我阿爹常说,青秀山的宝贝要靠耳朵听。
你们在坡下说话,我在坡上听得真真的!”
林子豪低头看她,这才发现她的鞋尖沾着泥,袜口露出半截被荆棘划破的线。
“你跟着我们多久了?”
“从镇口的老柳树开始呀!”柳絮儿掰着手指头数,“你买了个糖画,给了路边要饭的小娃;慕容姐姐买了包桂花糕,藏在袖筒里;凌大哥摔了一跤,布囊里掉出颗红枣——”
“打住打住!”凌霄涨红了脸,弯腰去捡竹篓,“小祖宗,你阿爹没教过你不能随便跟人?”
“阿爹教过!”柳絮儿仰起脸,“他说要是遇到会仙法的,就死皮赖脸跟着,准能学本事!”
她拽着林子豪的衣袖晃了晃,“神仙哥哥,收我当徒弟好不好?
我会爬树、会抓蚂蚱、会给阿爹补猎网,可厉害了!”
林子豪被晃得头晕,伸手去掰她的手指:“我真不会仙法......”
“那山药是咋回事?”柳絮儿不依不饶,“我阿爹说,去年有个白胡子老道在青秀山采药,念了半宿经,才让野参多结了颗籽。
你就说了句话,山药就长了这么多——”她张开双臂比画,“比老道厉害十倍!”
慕容清影突然伸手按住林子豪的手腕。她的手还是凉的,像浸了井水,林子豪被激得缩了下,却见她盯着药田,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灵脉......还是没有。”
“啥灵脉?”柳絮儿歪头。
“没、没啥!”林子豪抽回手,额角冒了层细汗。
他望着满坡的山药,突然想起《太初经》里的“言出法随”,后颈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凌大哥!”柳絮儿突然扑向凌霄的竹篓,“快装山药!
我帮你抬,神仙哥哥的仙法可金贵了,指不定啥时候就没了!”
凌霄手忙脚乱地往竹篓里塞山药,柳絮儿蹲在他旁边,专挑最大的往篓底码。
慕容清影退到坡边,靠在棵松树上,剑穗扫过地面的野莓。
她望着林子豪手忙脚乱的模样,嘴角极轻地动了动,又迅速抿成直线。
日头偏西时,三个竹篓都装得冒了尖。柳絮儿把最后一株山药塞进篓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凑到林子豪跟前:“神仙哥哥,我跟你们回镇好不好?
我阿爹去邻镇卖皮子了,要后日才回来。”
“这......”林子豪摸着后颈,“你阿爹知道了要骂的。”
“不会的不会的!”柳絮儿拽着他的衣袖晃,“我阿爹总说,跟对人比待在家里强。
再说——”她压低声音,“我还没学会你的仙法呢!”
慕容清影从松树下直起身子,剑穗上的银铃“叮”地轻响。
她扫了眼西边的日头,又看了看林子豪发红的耳尖,转身往山下走:“回镇。”
林子豪松了口气,弯腰去提竹篓。竹篓比他想象中沉,他踉跄了下,柳絮儿立刻扑过来帮他托底:“我帮你!
我劲儿可大了!”
三人顺着山路往下走。柳絮儿像只小麻雀,一会儿指着路边的野菊说“这花能泡水”,一会儿蹲下来看蚂蚁搬家,说“阿爹说蚂蚁搬家要下雨”。
慕容清影走在最前,脚步轻得像片云,剑穗在身后划出银线。
林子豪夹在中间,听着柳絮儿叽叽喳喳,望着慕容清影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山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山脚下的溪水“哗哗”淌着,倒映着西沉的日头。
柳絮儿蹲在溪边洗手,溅起的水珠落在她发间的野菊上。
林子豪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的手——方才摸山药时,他分明听见藤蔓抽芽的声音,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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