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九月还滞着夏末的热,梧桐叶在阳光下绿得发脆,被风卷过法学院红砖墙时,像页没裁齐的草稿纸。徐序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楼下,抬头望了眼“北苑3号楼”的牌子,拉杆的塑料握手沁出层薄汗。
她的头发剪得比暑假短了些,前面的碎发扫过眉骨,后面的发尾堪堪及肩,被风掀起时露出一小片光洁的后颈。穿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袖口卷到小臂,腕骨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青。
宿舍门没锁,推开门时,里面已经有了动静。靠门的书桌前,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正对着电脑屏幕记笔记,见她进来,笔尖顿了顿:“新来的?我是赵晴,法学1班的。”
“徐序。”她应了声,把行李箱往空床位边挪了挪,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轻响。
靠窗的床位挂着粉色床帘,隐约有翻书声。另一个女生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几本《新闻学概论》,T恤下摆随意地塞进工装裤,发尾挑染的棕色在光里很显眼。她反手带上门,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新闻系陈野,跟你们法学系混住,够意思吧?”
徐序点点头,俯身打开行李箱。叠好的衣服被她一件件挂进衣柜,动作不快,却稳当,衣架碰撞的轻响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最后拿出的黑色帆布包被她塞进储物柜最下层,拉链拉到一半时,她顿了顿,伸手把露出的半截银色笔杆往里推了推,才合上门。
下午的法理学导论课在阶梯教室。徐序选了倒数第三排的位置,摊开课本时,指尖在“权利”“义务”这些词上停了停。讲台上方的吊扇转得很慢,老师的声音混着风响飘过来:“苏格拉底宁愿喝毒酒也不越狱,他守的到底是法律,还是心里那点不肯屈的东西?”
周围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簌簌响。赵晴的笔记本写得密不透风,连陈野也借了支笔,在课本边缘画简笔画——一个小人举着话筒,旁边标着“记者”。徐序的视线却落在窗外,老樟树的叶脉在阳光下看得分明,像极了她案头没画完的线稿。
上周接的画稿,单主要一个穿风衣的男人站在雨里,她还没给风衣加褶皱。
“最后一排那个女生。”
徐序猛地回神,看见老师正望着她。“你觉得,苏格拉底的‘守’,值吗?”
几十道目光落在身上,她的手指在桌下蜷了蜷,连帽衫的帽子滑下来点,遮住眉峰:“他觉得值,就够了。”
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教室静了半秒。老师顿了顿,点头:“坐下吧。”
坐下时,后颈有点发烫。陈野转过来,冲她挑了挑眉,嘴角沾着点钢笔水。徐序没理,低头翻书,“苏格拉底”三个字被她无意识地圈了圈,笔尖在纸上洇出个浅痕。
下课铃响时,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是沈烟霞发来的消息:“晚上跟周阿姨的儿子吃饭,他在律所实习,让他讲讲以后的路。”
徐序回了个“嗯”,把手机塞回口袋。指尖碰到那支笔的金属尾端,早上出门时,她犹豫了很久才把它放进兜里,像藏了块发烫的烙铁。
高三冬天,她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了块二手数位板,躲在房间里给网友画画。那个单主是个上班族,付了她两百块,说“你画的雨,比我见过的都冷”。她把钱提出来夹在画夹里,夜里拿出来摸了又摸,比攥着年级第一的奖状更踏实。
沈烟霞是在她填报志愿那天发现的。画具被从衣柜深处翻出来,水彩颜料泼在地板上,像摊没干的血。“你想当画家?”沈烟霞把《法学导论》摔在她面前,“你爸走之前怎么说的?要端稳铁饭碗!画画能当饭吃?”
徐序没说话,看着沈烟霞把数位板扔进垃圾桶。半夜,她蹲在楼下捡回板子,擦干净污渍藏进储藏柜。后来她填了法学专业,沈烟霞才重新给她做了碗面,说“这才是乖孩子”。
宿舍储物柜最下层,黑色帆布包里的新数位板比旧款小了圈,刚好能塞进包里。旁边是叠裁得整齐的画纸,边缘被手指磨得发毛。
“藏什么宝贝呢?”陈野突然靠在柜门上,吓了她一跳。
徐序的手还放在柜门上,指节微微收紧:“没什么。”
陈野挑眉,转身翻出瓶啤酒:“晚上去五角场?听说夜市的生煎不错。”
“不去了,整理笔记。”她转身走向书桌,拉开抽屉时,指腹蹭过法理学课本的封面。
陈野耸耸肩走了。宿舍只剩翻书声,徐序盯着“法律行为”四个字,眼前却浮出那个未完成的线稿——穿风衣的男人站在雨里,风衣的褶皱该深些还是浅些?
手机震了震,单主发来消息:“能给画里的人加条围巾吗?突然想加了。”
她点开绘图软件,屏幕上跳出那个淋雨的男人。调了深灰色画围巾,边角故意画得歪歪的,像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单主很快回了消息,附了个笑脸:“就是这个感觉。”
徐序看着屏幕,指尖在触控板上停了停。关掉聊天框时,赵晴抱着《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回来:“刚听辅导员说,下周要考英语分级,你准备了吗?”
她“嗯”了一声,把电脑合上时,腕骨抵在桌沿,有点酸。
七点,徐序走进学校附近的本帮菜馆。周阿姨的儿子已经到了,穿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起来握手时,指尖有点凉:“徐序你好,我是周明宇,在锦天城实习。”
沈烟霞在电话里说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政法大学毕业,跟着大律师做案子。饭桌上,周明宇讲律所的事,说“做律师得会来事,法条记不全没关系,客户得哄好”。
徐序低头吃青菜,油星溅在桌布上,像滴没擦净的颜料。周明宇突然问:“以后想考公还是做律师?”
“没想好。”她夹了块排骨,酱汁沾在指尖,用纸巾慢慢擦。
“女生考公稳当,”他笑了笑,“法院检察院福利好,也不用跟客户勾心斗角。”
她想起自己画里的雨,下得好像更大了些。
吃完饭,周明宇要送她回校,被她拒绝了。“这是我名片,”他递过来张白色卡片,“有不懂的问我。”
徐序接过卡片,塞进连帽衫口袋,和那支笔碰在一起。走回学校的路上,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发尾被风吹得扫过颈后,有点痒。路过文具店时,她进去买了本纯色笔记本,封面是深灰的,像她刚给画里的围巾加的阴影。
手机响了,是沈烟霞。“跟小周聊得怎么样?他说可以帮你找实习。”
“嗯。”
“法学靠人脉,你得机灵点。下周有个讲座,我让王阿姨留了票。”沈烟霞的语气突然紧了,“你的画具我收储藏柜最上面了,别再想那些没用的。”
徐序站在文具店门口,手指捏着新笔记本,封面被捏出道浅痕。风从街角吹来,带着桂花香,她想起老家的街,秋天总飘着糖桂花的甜。
“妈妈,”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我想换个手机号。”
“换什么换?亲戚都知道这个号。”沈烟霞在那头不耐烦了,“好好读书,听见没?”
徐序挂了电话,把周明宇的名片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动作很轻,却像撕掉张画坏的草稿。
回宿舍时,陈野还没回来。赵晴在背单词,嘴里念念有词:“abandon,放弃……”
徐序坐在书桌前,翻开新笔记本,拿出笔。没写单词,也没记法条,只在第一页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有点歪,像她给画里的男人加的表情。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飘在窗台上。徐序看着那片叶子,突然觉得,法学课本和画板或许能放在一起——就像她的连帽衫口袋里,既装着法理学的书签,也藏着那支笔。
夜慢慢深了,宿舍的灯一个个暗下去。徐序关了台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手机亮了下,是单主发来的转账,附言“谢谢”。她点了收款,把钱转到另一张卡上——那是她偷偷办的,里面存着接稿攒的钱,不多,但够买块新的数位板。
黑暗里,她的手指在被子上轻轻划着,像在画纸上勾勒线条。画的是老家的街,秋天,桂花开了,一个女孩蹲在街角,手里握着支笔,旁边的石墩上,放着本摊开的书。
九月的风从纱窗钻进来,带着点凉意。徐序把脸埋进枕头,闻到连帽衫上淡淡的樟树味,像把没说出口的话,轻轻裹进了寂静里。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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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月,未拆的画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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