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子今日去了趟黑坊子。”
檀香在镶金兽炉里被点燃,烟气袅袅上升,隐约遮盖住青年皱起的眉头:“黑坊子,他去那儿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看样子,他或许是不大放心身边的人……”
沈宣章交叠着手站立在一旁,灯火越过他的眼睫,在他脸颊投下淡金色的光晕。
今日之事他大致跟他交代了一遍,不过省略了一些没必要告诉他的。
“身边的人?他身边那小厮……我记得是叫秦,哦,秦越,这人我查过,是有些偷奸耍滑。对了,是他让你带他去的?”
“是。”
“想不到我这九弟跟你倒是有几分亲近,”躺在黄花梨木嵌龙拐子纹太师椅里的魏修睁开眼,细致地看了遍少年的脸,“莫非,他喜欢你这张脸不成?”
沈宣章敛着眼正要答话,乍是听园子里传来一声:“不好了!有贼溜进来了!有贼偷东西了!”
“贼?哪个贼这样狗胆包天,都敢偷到内宅里来了?”魏修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一眼,“看方位,闹贼的院子不是六弟,就是九弟。”
“我去看看。”
听到“九弟”二字,再想到那人今日的反常,沈宣章向他行了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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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夜色如同泼上了墨汁,连半点月光都看不见。
府宅的各个园子里都亮着烛火,负责巡视的人提着灯在园中穿梭,直至丑时才换了拨人。
日衔居里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灯,明明灭灭的,照不真切。
有人蹑手蹑脚推开了大门,借着烛灯的光芒,见躺在榻上的人毫无动静,便轻车熟路地来到紫檀仙鹤松木图竖柜边,打开柜门后开始了翻找。
翻了半天也没翻出个值钱的东西,他挠了挠后脑勺,刚站起身就发现原来桌上摆着一堆金灿灿的饰物。
这让他双眼一亮,小心翼翼地抓起桌上的金饰揣到兜里,再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大门,将门关上后,急不可耐地朝着外奔去。
这时屋里的烛火晃了晃,一只修长的手拿起烛台,带着烛火推开了门。
屋外有风,他用另一只手掌挡住火焰,见奔跑的人消失在七拐八拐的园子里,便走到偏室,用指节叩了叩门。
很快,屋里就有了起身的动静,紧接着披着外衣的小丫头开了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眼前的人后便问道:“公子,怎么了?”
“芙荆,院里遭贼了。”
她家公子说话时温温柔柔的,眉眼也弯弯的,像今夜被云遮挡的月亮。
“哦……”
被唤作芙荆的丫头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愣愣地点点头,立刻又反应过来,“什么?有贼?!”
“啊!有贼?”
跟她睡在一个屋子里的芙杏也从她身后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瓜,再是拿起了插在柜子边的拂尘,“公子,哪儿有贼?”
他见此眼底笑意更甚,压了压下巴尖:“大声喊就是了。”
两个丫头互相看一眼,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跑出院子大喊道:“不好了!有贼溜进来了!有贼偷东西了!”
高昂的呼喊声一出,园子里的火把变多了,本来发着困的巡夜人纷纷来了精神,匆匆忙忙地在各处搜寻起来。
有了上回外人混入内宅刺伤九公子一事,守夜的人都挨了鞭子,皮子还紧着,听说内宅闹了贼,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势必要把那贼种找出来,免得大夫人震怒,责怪他们办事不力,又要去刑牢挨鞭子。
看园子里热闹起来了,想到他屋里这“贼”怕是很快就能抓到,只是大夫人都睡下了,肯定要明早才会处理此事。
于是闫放打了个呵欠,端着烛火打算回屋睡觉,偶然间,余光瞥到了沈宣章清瘦的身影。
他正看他,用那双狭长的,暗沉的,很漂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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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城主府的内宅里说太平也不太平,说不太平,那巡夜的倒是抓到了个偷东西的贼,而且,还是个家贼。
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但大夫人此刻都睡下了,掌事的婆子不好吵醒她,便让下人将贼关到刑牢里,明早再提到东院前堂去。
“三公子,听说是九公子屋里的人,偷了堆金饰,溜出前门时被当场抓了个正着。”
小厮上前来报,发现他身旁的茶杯空着,很是机灵地把杯里的茶水添满。
“刚说到那姓秦的,这就直接被抓去了?”
魏修取下无名指上的玉戒放在一旁,瞟见踏进院门的沈宣章,“宣章,此事可跟九弟有关?”
“有关,也无关。”
他朝他拱手行礼,意味不明。
一旁的小厮则替他斟了杯茶送过去:“沈公子请用茶。”
“秦越这人既然好赌,没本钱后就想着偷窃是肯定的,”魏修想了想今日他对他说的事,沉吟道,“依照九弟原本的性子,不管是秦越偷窃,还是谁偷窃也好,他都会选择忍气吞声,装作不晓得,这事本来也就过去了,结果今夜他院子里的两个丫头先闹起来,少不得是有他这个主子示意。”
看三公子都猜到了他的想法,沈宣章不再多言:说跟九公子无关,是因为偷窃一事,是秦越自己去偷的;而跟他有关,则是因为有了他示意,这事才在院里闹大了。
当主子的最忌讳做下人的手脚不干净,敢偷家主的东西出去赌,若是被大夫人知道,打死都算轻的了。
“看得出来,这秦越不是很讨老九欢心,所以他才想借母亲之手除掉他,”魏修摸清他这九弟的心思后,人都不怎么困乏了,他从太师椅里坐起来,推开了桌边的香炉,“就这样多无趣,我再给九弟添点儿有意思的东西罢。”
说着他对身边的小厮招招手:“去偷偷见一见那姓秦的,让他一口咬定这金饰不是他偷的,顺便把他偷的金饰拿来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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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看见秦越被黑坊子里的人赶出红皮子街并放狠话起,他大抵确定秦越就是那个捅原主的人,这人为了赌连自家公子都敢杀,那来他房里偷些值钱的东西去赌又算得了什么?
这下好了,偷窃被抓到,怎么说也得是杖毙,想必这回,他身边应该就没这碍眼的玩意儿了。
一大早,闫放就晃荡着去到前堂,找了个位置不错的地方看戏。
那秦越已经挨了板子,正趴在地上哭爹喊娘呢,而温四娘和万二娘也在旁侧,一个哭丧着脸向坐在正位上的大夫人求情,一个坐在偏位上冷眼旁观,不忘冷嘲热讽:“这个姓秦的兔崽子嘴巴倒是硬,金饰都从身上搜出来了,还敢说自己没偷!”
大夫人见不得温四娘哭,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见着他我是有几分印象,先前就犯过几回事,这次更是无法无天,直接偷到主子屋里来了,温四娘,你求情的时候也看着些,都是个什么种子也为他求情,他犯错,丢的可是你的脸!”
“夫人,越儿他真是年纪小,不懂事,定是被邪物侵了心智,才酿下大错,您慈悲心肠,饶他一回罢!”
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孩子,温四娘也见不得秦越被打得眼泪鼻涕直流,且一直喊道:“夫人,这金饰真不是我偷的!冤枉啊,夫人!”
站在山石边的闫放听他这样喊顿时觉得奇怪:难道只要打死不承认,大夫人就能饶过他?
“温氏,你也别哭了,哭多了伤眼睛,不是我说你,你看敛儿年纪跟他差不多大,那他怎么就能知事守礼不闹腾呢?这人啊,当了一回偷子,我若饶过他,他定会再当第二回,第三回,你回回这般求情,我回回不管他,不如让他把我魏家搬空得了!”
大夫人摆摆手,示意温四娘别再为他求情了,总这样,也求得她心里一阵阵发闷。
万二娘是个会来事的,忙上前替她斟了杯水:“姐姐别气了,气多也伤身,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大夫人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看向被板子打得快半死不活秦越:“这狼子野心的晕过去了就给我扔到刑牢里,醒了再接着上板子!”
“母亲!”
正说着,从堂外来了个身着翡翠领花绵长袍的青年,面目秀丽温和,朝堂上的人行了鞠礼。
“三哥儿来了。”
大夫人一见是三公子魏修,便应了他一声。
“禀告母亲,今日这偷金一事,实则是个误会。”
魏修不紧不慢开口,让在场者都带了几分疑惑,就连他生母万二娘也略微吃惊地望着他,在旁边低声道:“是哪门子误会,你可不得胡说!”
一旁本是倚靠着木柱的闫放闻言缓缓站直了些,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看过去,想瞧瞧他这三哥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误会?”
大夫人听得直皱眉头,再是扬了下手让打板子的人停下,想着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向乖巧懂事的老三也对温四娘院子里的事横插一脚了?
魏修顶着从四面投过来的疑惑眼光,惭愧地笑了一笑:“这金饰算是我交给他的。”
“这话怎么讲?”
大夫人想到秦越又不是老三院子里的人,手里怎么会有老三的东西。
“是这样,我前日见常佩戴的几枚金饰有了磨损,便想着让丰瞿带出去找金匠修补……”
说着他看向身旁的小厮。
那唤作丰瞿的小厮连忙接过话来:“公子将金饰交给我后,我寻思着得找家手艺好的金铺,可又对城里的铺子都不大了解,遂想到秦越这人对集市之事精通甚多,就将金饰交给他找铺子修补去了。”
“真真是个偷懒闲货,主子交给你的事,转手就丢给旁人去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的脑仁子也丢给他修补修补!”
大夫人擅长抓重点,拍了拍桌子,震得茶杯“砰砰”直跳。
小厮满面惶恐跪下道:“夫人息怒,小的自愿领杖挨打,再不敢有下回了!”
魏修也接着道:“先前我仔细瞧了眼金饰,上头的确有磨损,正是我交给丰瞿的那些,遂我才敢说这是个误会。”
闫放不露声色的目光后潜伏着一抹阴冷:这人竟看得这般细致,发现金饰上的豁口后,便以此借题发挥,把金饰之主归到自己身上,说起来连他都不知道,他放在桌上的那些金饰上边有磨损。
“不过母亲,话虽如此,这秦越也的确该打,先前他屡次犯事,都是母亲心善不曾罚他,这回他狠狠挨了打,是抵了先前犯得错,母亲肯施恩德,都算罚得轻了。”
眼看驳了大夫人脸面,他又顺势给了大夫人台阶下,让大夫人给秦越的这顿打找了个罪名,以证明他挨打挨得不冤,但又能替他捡回一条烂命。
他这三哥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也不怕自己这个真正的金饰主人跳出来戳穿他,就是不知道他这样以身试险来帮助秦越究竟有何意图,总不能魏修这人是个活佛,在搞什么“日行一善”吧?
闫放无声冷笑,眸底的幽光转瞬消隐在黑暗里,猛然明白为何先前秦越打死都不承认自己偷了金饰,原来是在等魏修帮他圆谎!所以这是他们两商量好的?秦越他是魏修的人?
另一边大夫人疑虑尚存,只是有意无意地看懂了三公子的心思,再加上秦越也是故将之后,便也不再说什么,顺水推舟将这事结了。
处理完此事后,前堂里的人纷纷散去。
闫放亦不在原地多作停留,拨开挡路的松枝往日衔居走去。
方在月洞门前转了个弯儿,身后就有人叫住了他:“九弟。”
他慢吞吞停下脚步,还未转过身,叫住他的人已经疾步行来,像要与他擦肩而过时,又在离他极近的位置顿住,再俯身在他耳边道:“九弟,有的下人是难管教,你这做主子的多费心了。”
说完他站直身子,带着小厮自行穿过月洞门走远了。
这个天杀的狗东西!
闫放在原地站立半晌,总感觉这家伙像是为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实际是给他硬塞了口干巴巴的饼,企图把他活活噎死。
他心里的火一层一层烧上来,烧得他深吸一口冷空气,好赶紧降降火。
“九公子。”
耳边脆生生的音色让他回过神,是他院里的小丫头芙荆。
“回院子罢。”
他平复心绪,抬脚朝着南边走去。
芙荆点点头,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边说道:“九公子,您身上有伤,走这么快当心……”
话没说完,前边大步流星的人猛然停下,给她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她慌里慌张地退开,揉了揉鼻子,见自家公子视线落在不远处对三公子行礼的绿衣少年身上,那少年她认得,是住在梨溶院的沈公子。
只是看到三公子,再想到秦越的事,她疑惑道:“三公子也是奇怪,秦越拿的金饰明明是我们公子的,他非说是他的。”
这话引起了闫放的注意,他不由低头看向她:“你如何知道是我的?”
“我服侍公子穿衣时,曾拿那金饰作配物为您戴过几回,后因上边磕碰有了豁口,就收到箱奁里了。”
芙荆说得头头是道,看来她是真清楚。
“这话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不曾与人说过。”
“那就把这话埋进肚子里,你我知道就成。”
“为……”
她话问出一半,忽想到九公子这样说定有九公子的道理,便又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九公子却是朝她弯弯眼,接着她没问出的话继续道:“要是与人说了,保不齐会招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虫。”
小丫头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忙捂住嘴巴,用力点点头。
这内宅里动不动风起云涌,他院里的芙荆芙杏心思浅得很,还是少说少错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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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那讨人嫌的秦越整天在眼前晃悠了,哪想到托了他三哥的“福”,又给他把人送回来了!
他没想明白,秦越跟魏修是什么好上的,那秦越刺他一事,跟魏修有关联吗?
魏修说的那句“有的下人是难管教,你这做主子的多费心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说他费不费心,管不管教,跟他有个狗屁关系!
不过秦越这人是个空心萝卜,一身的陋习,要控制也容易,难道魏修是发现他这“九弟”近来的变化,所以想让最容易接近他的秦越当“内鬼”,好趁此机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留下秦越,只是在他身边留个利于自己操控的傀儡?
透过窗子,能看到温四娘正为挨了打而下不来床的秦越忙前忙后,闫放眼神一冷,用力折断了手里写字的笔,笔端墨汁飞溅,愤怒地涂洒在白纸上。
他可不会让差些要他性命的人这样好过!那魏修有本事就来救这姓秦的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他到要看看,他的这只手到底能遮住多大的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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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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