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日暮西沉,华毅才让人来喊她。
试戏的地方选在周慎行的工具房。就一个板凳,一个未成型的小马木雕,再没别的。
溥咛心里有些发紧。
“别紧张。”有人开口,声音温和,“你就坐着,想想怎么把这小马雕完就行。”
溥咛转头,看见个穿中式对襟褂子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连一丝白霜都打理得整齐。四五十岁的年纪,眼神清亮,是饰演周慎行的那位老戏骨。
她回了个浅笑,走到板凳旁坐下,把黄杨木放在膝头,指尖先在木料上轻轻按了按。
夕阳从工具房的窗棂斜照进来,在木头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连带着她落在木料上的影子,都显得静了。
她没有立刻拿起刻刀,只是垂着眼,拇指反复摩挲着木料边缘。
那里还留着周慎行当初起的轮廓,浅浅一道弧线,像个没说完的开头。
华毅没喊开始,监视器后的人都屏住了气。
过了片刻,溥咛才缓缓拿起刻刀。
指尖握住刀柄的瞬间,她肩膀上那点紧绷忽然松了,手腕转动的弧度,竟和上午在天井里雕木头时一模一样。
第一刀落在马颈的位置,极轻,木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她膝盖上。
她的目光专注地跟着刀刃走,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可握着刻刀的手,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稳。
华毅微微前倾了身体。
忽然,她的手腕顿了一下。
刻刀停在木料上,没再动。指尖因为用力,指节泛出一点白。
阳光恰好落在她侧脸,能看到她下颌线轻轻绷了绷,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那不是犹豫,是一种被攥住的疼。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下刀。
这一刀比刚才重了些,刻痕也深了,木屑掉得急了些。
刀刃在木头上游走的声音,在安静的工具房里格外清晰。
从马耳到马背,再到还没成型的马蹄,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偶尔停下来,指尖在刻痕里蹭一蹭,像在确认什么。
最后落在马尾的位置时,刻刀猛地往下一沉,留下一道又深又急的痕。
她猛地松开手,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没动。
溥咛还维持着握刀的姿势,指尖悬在木料上方,胸口微微起伏。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没画完的画。
“停。”华毅的声音有点哑,他盯着监视器里的回放,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
“再来一条。”
溥咛没说话,捡起刻刀,重新握住木料。
这一次,她的动作里没了刚才的滞涩,却多了点别的东西。
下刀时带着点狠劲,停顿时又透着点颤。
监视器后,卞卿禾一直没说话。
她原本是来看看下一场戏的布景,此刻却站在角落,目光落在溥咛握着刻刀的手上。
那双手和圈里女明星们养得莹白细腻的手不同,算不上多好看,顶多是手指生得修长,但指腹有薄茧,此刻还沾着木屑,可握刀的样子,那股子全神贯注的劲儿,却让人没法移开目光。
第二条结束时,华毅没立刻说话,他转头看向卞卿禾:“你觉得?”
卞卿禾迎上他的目光,顿了顿,才开口:“她懂木头。”
这话说得淡,却比任何评价都实在。
懂木头的人,才能把木头里藏的情绪,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溥咛站在原地,听见这话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抬头看向角落,卞卿禾已经转身往外走,月白色的旗袍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华毅忽然笑了,对着副导演说:“今晚加班,把那段戏加回去,就用她。”
溥咛愣在那里,夕阳的光刚好落在她膝头的木雕上。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很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释然。
指尖在小马的耳朵上碰了碰,木头发着温温的热。
卞卿禾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是从她拿起刻刀就看着,还是刚好撞见她最后那下狠劲?
刚才那句 “她懂木头”,说得平平淡淡,却让她后颈泛起一阵热。
导演说要加戏,是....觉得她刚才那几下,还算像样?
.
剧组的行程排得密,趁着今天没下雨,晚上还得熬夜拍夜戏。
溥咛还跟在华毅身边。
她个子高,穿平底鞋也能跟华毅平齐,挺直的腰背杵在旁边像根立着的标杆,让华毅浑身不自在,却又没法真把人赶开。
硬赶过两次,她也不走,只安静地站着,那股子执拗劲儿,让华毅没辙。
到了晚上,剧组里都知道华毅身边多了个小尾巴,还是个又高又飒的。
“苏姐,你看这个。”
卞卿禾身边那位爱穿卫衣的女生叫曲影,今天她留意了溥咛很久,托人打听才知道是模特出身,搜了她的微博和走秀视频,自己看不够,还非要拉着苏曼一起看。
苏曼当过兵,是跟着卞卿禾打拼十年的贴身助理,兼顾保镖、生活管家三重角色。
身高和溥咛不相上下,只是身板厚实,浑身是练出来的腱子肉,瞧着比溥咛那瘦竹竿模样结实多了。
她接过曲影的手机,屏幕上正放着溥咛走秀的视频,聚光灯下的人踩着高跟鞋,眼神冷冽,和白天在片场的样子判若两人。
“没想到她走秀这么带劲。”
曲影咂咂嘴,“看白天那憨憨的样,真不像能在T台上压得住场的。”
苏曼嗯了一声,滑动屏幕翻到溥咛的微博,最新一条动态还是转发的走秀视频。
两人的对话不大,却刚好飘进不远处的卞卿禾耳朵里。
她正翻着剧本看,不知怎么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搜索框。
输入“溥咛”两个字时,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按下搜索键。
跳出的页面里,走秀视频占了大半,她没有点开看。
卞卿禾的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看见一张后台照片,是别人发出来的动态。
溥咛穿着简单的白T恤,正低头给脚上的伤口贴创可贴,侧脸的线条柔和,温顺得不像话,她才猛地按了锁屏键。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
她皱了皱眉,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曲影这时从包里摸出个东西,递到苏曼眼前给她看。
“你看我下午在道具组旁边晃悠,溥咛送给我的,这小书签雕得还挺别致。”
卞卿禾的目光扫过去,唇角抿得更紧了。
昨晚在房间里教溥咛演戏的画面突然冒出来。整个娱乐圈,能让她卞卿禾亲自指导的新人,一个都没有。
可现在看着那书签,她心里竟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卿禾,该去换衣服准备夜戏了。”苏曼走过来提醒。
卞卿禾没应声,转身往化妆棚走,心里又闷又躁。
脚步迈得有些快,旗袍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地面,带起一点风。
.
夜戏拍到凌晨一点,片场的灯还亮得刺眼。
华毅精神头足,嗓门比白天更响,指挥起人来像奴役长工的地主,满脸春风,全不管底下人熬得眼皮打架。
溥咛没戏份,却也跟着耗了一整夜,回到民宿时,腿都有些发飘。
推开自己房门,头顶“滴答”落了滴冷水在鼻尖,抬头一看,天花板洇开片深色,正往下渗水。
她只好攥着房卡去找前台,老板听了,趿着拖鞋就往三楼跑。
“准是楼上307漏的,我去看看!”
溥咛也跟了上去,站在307门口等。
住在307的人还没回来,老板只能打电话给剧组的人,让帮忙联系。
没等多久,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曲影走在最前,卞卿禾跟在中间,苏曼垫后,三人脸上都带着熬夜的倦意,只是卞卿禾脸上那点倦,被一层冷意盖着,瞧着比夜色还沉。
“可算回来了!”老板迎上去,“水渗到楼下了,快开门看看。”
曲影拿出房卡刷了一下。
老板率先迈进去,随即“哎哟”一声退出来:“这咋淹成这样?水都到脚踝了!”
屋里的积水泛着光,把地板上的拖鞋漂得晃晃悠悠。
曲影和苏曼都皱起眉,忙着往里走查看情况。
溥咛站在门口,目光越过人群,刚好撞见卞卿禾抬眼。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开口打招呼,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叫“卞老师”?还是“卿禾姐”?
白天在片场,这人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过,此刻贸然开口,会不会更显尴尬?
卞卿禾的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停,甚至像没看见她似的,径直掠过去,落在屋里的水上。
刚她一抬眼就瞥见门口那个身影,卞卿禾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高了她小半个头,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扎眼,此刻却像只被雨淋湿的大金毛,肩膀微微垮着,眼神里带着点无措,瞧着....有点碍眼。
尤其是想到曲影手里那个书签,想到这人转脸就能把东西送给别人的熟稔,卞卿禾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一股戾气没处撒,脸色愈发难看。
明明是个新人,明明昨天还在自己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转脸就能在片场亮出另一副本事,还怪会笼络人心。
溥咛看着她的侧脸,那股拒人千里的冷,比这里的潮气还重。
刚才那点想打招呼的念头,瞬间被浇灭了。
果然还是讨厌自己。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有点酸。
白天雕木头时的那点踏实,试戏被认可的那点雀跃,此刻全被这股委屈盖了过去。
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到冰冷的墙壁上,想趁着没人注意,先回自己房间。
可她的房间还在滴水,老板刚才说了,得等楼上修好了才能处理。
她根本没地方去。
“美女,你那屋也漏着水呢,”老板转头看见她,挠了挠头,“这楼上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你今晚....”
溥咛没等老板说完,就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没事,我再等等。”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不敢再看卞卿禾。
卞卿禾听着老板和溥咛的对话,眉头皱得更紧。
她没回头,只是冷冷地对曲影说:“先换个房间休息。”
溥咛的肩膀又往下垮了垮。
她死死咬着下唇,逼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是啊,人家是大明星,自己是个小透明,又笨又惹人生厌,凭什么指望人家给好脸色呢?
终究是她想多了,人家根本没当一回事。
就像大小姐施舍一餐饭给乞丐一样,哪还会记得这个乞丐长什么样啊。
正胡思乱想时,苏曼已经跟着房东跑上跑下,手里捏着张新的房卡,递过来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抱歉,劳烦你收拾下行李,换个房间暂住。”
溥咛接过房卡,没说谢谢,也没抬头,转身就往楼下走。
苏曼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心里嘀咕: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要不是卞卿禾特意吩咐,她才懒得管这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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