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记板“啪”地一声落下,卞卿禾饰演的沈知晚指尖刚触到案上的古籍,周身的气场便换了副模样。
她正坐在周慎行书房的案前,指尖捏着一把极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挑起古籍上的一点霉斑。
“周老先生的修复手法,总爱在浆糊里掺点松烟墨。”她垂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种穿透雨幕的清晰,“您看这页边角的晕染,不是潮的,是他故意留的记号。”
溥咛站在监视器旁的阴影里,观摩这场戏。
沈知晚是有名的古籍修复大师,在周慎行遇害后,作为嫌疑人不得不协助警方破案洗脱冤屈。
戏里沈知晚查验的正是周慎行留给林浅的那箱古籍。
可溥咛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黏在卞卿禾的手上。
“这里。”卞卿禾突然停手,镊子指向古籍中缝的一处暗纹,“用清水浸三个时辰,会显出‘赝’字的水印。”
她抬眼时,眼底的清冷全褪了,只剩沈知晚独有的锐利与悲悯,像透过书页望见了那位老先生临终前的目光。
“周老先生早就把账算好了,只等后人来翻。”
监视器后的华毅轻轻“嗯”了一声,眼里带着满意。
这处眼神戏,比他预期的更有层次。
“咔!”华毅的声音打破了祠堂的寂静,“卿禾这条过了,准备下一场。”
卞卿禾放下镊子,她起身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监视器旁,与溥咛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过半秒,转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
陈家祠堂拍了一上午戏,晴光突然刺破云层,斜斜地浇在青石板上。
一晚上没散的潮气被晒得滋滋冒烟,蒸腾起白茫茫的热气,混着松节油和盒饭的味道,闷得人胸口发慌。
从清晨到正午,华毅对着监视器骂过灯光太硬,吼过群演站位太散,唯独没再看她一眼。
可她还是跟着。
华毅去哪里,溥咛便跟到哪里。
“跟着我干什么?”
华毅终于在回廊拐角停步,转身时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手里的对讲机被捏得泛潮。
“我又教不了你演戏。反正还是那句话,你演不好我就把你换掉,哪怕周明宇来求我,都不行。”
溥咛不语,只是抿紧唇,脚步没停。
他说任他说,她只管跟着看。
午餐是吃盒饭,三菜一汤。茄子红烧肉、大白菜,加一碗蛋花汤。
溥咛随便扒了几口就放下了。味道实在寡淡,哪怕她连早餐都没吃,胃里空落落的,也咽不下。
道具组的人抬着些木头进进出出,最后搬到天井里,一块块摊开了晒。
溥咛多看了两眼,走过去问:“这木头是做什么用的?”
一个工作人员擦着汗说:“周老先生的。这两天下雨太潮,怕发霉,拿出来晒晒。”
工作人员也好似入戏一般。
溥咛伸手摸了摸,指尖划过木头的纹路,忽然抬头:“这是黄杨木。”
工作人员愣了下:“你认识?”
“嗯。”溥咛的指尖在木头上轻轻蹭着。
“质地密,不容易走形,最适合做细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几块削出雏形的木料,“周老先生用它做过修复工具的手柄,还有那些小摆件。”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老道具都看了过来。
华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回廊下,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盒饭。
溥咛拿起一块边角料,拇指摩挲着上面一道细微的刻痕:“这是他的手法,起刀轻,收刀急,像写字的撇捺。”
华毅放下盒饭,走了过来。
他拿起一块木头,又看看溥咛,眼神里多了点东西。
“你懂木工?”
溥咛放下那块边角料,指尖还沾着点木屑,“懂一些。”
道具组的老陈突然说:“李哥手受伤了,要雕刻的道具还没做出来.....”
话没说完,便被华毅打断:“不用重新找人了。”
“让她试试。”
溥咛抬头时正好对上华毅的目光。那目光里没了嫌弃,倒像是在掂量什么。
溥咛不知道的是,华毅望着她蹲在木料旁的背影,已经在考虑给她加戏了。
他就忽然想起被删掉的那段戏。
原本剧本里,有场林浅在周慎行的工具房里待着的戏。
窗外下着雨,她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摩挲着块黄杨木。
那是周慎行特意为她留的,要刻成小马。
她属马,周慎行知道她喜欢。
木料刚起了个轮廓,周慎行就遇害了。
后来林浅自己拿起刻刀,一刀一刀往下走,刻痕里像是带着什么,又像是空的。
当时觉得这段戏节奏太慢,怕观众看不懂那些木工的细枝末节,几番权衡,就从剧本里划掉了。
可现在看着溥咛指尖抚过木料纹路的样子,华毅忽然觉得,那段戏删得太可惜了。
《古城回响》拍的本就是文物与人心的暗涌,那些刻刀、木料、没说完的手艺,藏着的不就是匠人的魂?
林浅是周慎行手把手教出来的,那些木头的纹路里,刻着的是传承。
她后来举起刀,砍断的不只是仇人,还有自己身上那点没学完的东西。
这传承的续与断,恰是最疼的地方。
华毅走到道具组木箱旁,翻出本泛黄的工作手册。
那是道具组为还原周慎行工作室做的笔记,里面贴着不少照片:修复古籍用的竹镊子,刻着简单花纹的镇纸,几枚朴拙的书签,最后一页是张小马木雕的草图,线条还带着没打磨的毛边。
“你看这个。”他把手册递给凑过来的副导演,“林浅杀第一个人前,得有场回工具房的戏。”
副导演翻着手册:“华导是想把那段加回来?”
“对。”华毅指着那张小马草图。
“就拍她摸到这块黄杨木,想起周慎行教她下刀的样子。手指顺着纹路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她心里那点念想,一半是敬,一半是恨,全在这手上了。”
副导演愣了愣,随即点头:“这样一来,她后面的狠就有根了。不只是报仇,是连带着那些手艺、那些没说出口的教诲,都成了刀。”
“不止。”华毅看向不远处还在研究木料的溥咛,阳光落在她发顶,侧脸绷得很直,像块没被打磨的硬木。
“溥咛,过来。”
华毅把手册递过去,指尖在封面磨了磨。
“下午试场戏。”他声音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就拍你在工具房摸这块木料,不用台词,全靠手和眼神。”
他没说加戏的事。
心里对溥咛的演技仍存着掂量,不亲眼看看她能不能接住这戏,不敢贸然把这段魂儿似的戏放回去。
溥咛接过手册,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那张小马草图,道:“好。”
不止剧中的林浅属马,她也属马,02年的马。
华毅正琢磨着下午试戏的布光,转身就要走。
“华导。”溥咛突然喊住他,指向天井里摊开的木料,“这些木头.....我能自己雕吗?”
华毅回头看她。
小姑娘站在木料旁,阳光落在她发梢,眼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藏着团小火星。
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
他冷哼一声,道:“你不雕,难道让道具组现找个木工来?”话锋一转,又带上点刺,“最好雕得专心点,别到时候戏没演好,木工活倒练熟了,直接转行去木雕店得了!
说完,背着手往监视器那边走,脚步却比刚才慢了半拍。
溥咛蹲下身,在木料堆里翻找,指尖抚过一块块黄杨木,感受着木纹的走向。
最后停在一块巴掌大的料子上,质地细密,手感温润,是块难得的好料。
道具组的工具箱里有套刻刀,大小不一,刃口闪着冷光,她选了把最细的平刀。
她深吸一口气,将木料放在膝头,刻刀轻轻落在木头上。第一刀下去,极轻,只削下一层薄薄的木皮,像给小马拂去了层灰尘。
阳光慢慢往西斜,天井里的热气淡了些。
溥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手腕偶尔转动,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小马的轮廓渐渐显出来。
不是什么精致的摆件,线条带着点生涩,却有股说不出的劲,像只正要抬蹄往前跑的幼马,眼里藏着不肯认输的气。
她雕得太专注,连卞卿禾站在回廊下看了她许久都没察觉。
“咔嗒。”溥咛手里的刻刀顿了一下,小马的尾巴终于刻完了。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沾了点木屑,蹭在皮肤上,有点痒。
转头时,正好对上回廊下卞卿禾的目光。
这一次,卞卿禾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她的目光落在溥咛膝头的木雕上,又轻轻抬起来,撞进溥咛的眼里。
那眼神里没了平时的冷,浅浅的,看不太清,却让溥咛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慌忙低下头,下意识想把木雕往身后藏,耳朵又开始发烫。
手里的刻刀还攥着,刃口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才让她稍稍定了神。
回廊那边传来场务的声音,卞卿禾转身走了。
溥咛望着她的背影,捏着小马木雕的手慢慢收紧。
不过没等她思维发散,道具组的老哥就把她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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