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群僚散尽。
“去…岁…见…过。”
官鹤拖着长音,学闻执礼的语气。
得到一记警告,他到嘴边的话又囫囵个的被吞了回去。
成,他官大,说不得。
官鹤转头去找裴少钦说理,他们三个里,裴少钦年长十岁,成家又早,平日里遇事是最气定神闲的那一个。
但官鹤对他的评价是,花面狐狸。
他凑到裴少钦旁边,质问道,“他闻令公纵着殿下闹也就罢了,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也商量不打的就演起戏来了?”
“狐狸”端坐不动,嫌弃的推开他。
行,一个两个都不搭理他。
官鹤站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裴少钦放下茶杯,慢悠悠道,“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也学人家拍拍屁股就走。呵,也不对,何所谓学,官侍郎的看家本领而已,不然早在花街柳巷出不来了。”
官鹤身形一愣,气急败坏的回头想骂人。
裴少钦打断他,“看看,你当为何不同你说?就你这幅脾气秉性,出了兵部能唬得住谁,告诉你,你那榆木脑袋也要能想得通才行。”
官鹤咬了咬牙,认命般的一屁股坐下。
“那你们现在说,我想得通。”
换平时,裴少钦是懒得再开口的,但他抬头瞧了眼闻执礼的神色,整个人的心思明显都不在殿中。
那只能辛苦他自己了。
裴少钦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诸皇子之中,陛下最属意的是谁?”
官鹤想都不必想,直接答道,“隋王啊。”
对上裴少钦直白的视线,官鹤咽了下口水,接着说。
“我知晓隋王是梁太后的人,那梁太后出身不高,曾是成懿仁皇后的洒扫侍女,穆洲梁氏后来也有个儿子在朝为官,但不出四年就遭了贬斥,我也是听我父亲说的。”
官鹤摆摆手,“说偏了。”
“那就算太傅不在了,司马氏不是还有那么多旁支吗,庶出子弟在朝为官的也不少,只要你我不反,假以时日,我等再上奏直接过继合适的人到嫡脉,那不是也好?这偌大的氏族总归不落到旁人之手。可你们明知太傅无后,还纵着殿下胡闹,难不成真要凭空变出个大活人来吗?”
“还是街上随手拽一个人来?闻令公,裴大人!你们当孩童唱戏啊,司马氏族的继人,上下牵扯着数千人的性命,这千人又有没有九族,九族之外又有没有同僚,你们这不是胡闹吗!?”
一口气下来,说的官鹤口干舌燥。
大手捞过茶杯,一饮而尽。
“说完了?”闻执礼皱眉看去,盯的官鹤脊背一凉。
“完了。”
裴少钦笑笑,亲手替官鹤又斟满一杯茶,“这些都没错,那我问你,这历朝历代的皇帝,怎么都执着于嫡长,哪怕非嫡非长非贤,也要从一堆襁褓婴儿里,硬选一个出来做太子呢?明明亲王宗室里就有更好的,怎么就不成了呢?”
“那自然是血源宗法。”
官鹤噎住,拧眉看他。
“所以啊,嫡系庶子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要是最后真选了旁系血亲,那才是真的乱了套。”
权力的正统,归根结底都是血源。
血脉又如何能不分亲疏远近,一步乱,步步乱,届时氏族内斗是无法避免的事,尤其是现在,最接近东宫之位的皇子是扶持寒门的隋王赵政,司马炽又崩逝,门阀若接着内斗,那就是自取灭亡。
赵至这就是不想授人以柄。
官鹤烦躁的来回踱步,“闻大令公,你倒是说句话啊!”
从头到尾就没吐出几个字来,坐的像樽佛一样,也亏得他不累。
官鹤郁闷的撇开眼。
裴少钦招呼他坐下,把杯推给他,“再喝两口”,他举着杯朝外面抬抬手,示意官鹤看。
灵堂灯火通明,扶陶公主的仪仗还没走。
… …
官鹤突然福至心灵,泄气的拿起杯。
茶还没喝进嘴,官鹤突然侧耳一怔,抬手一挥,示意噤声。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果然清晰可闻。
叩门———
“殿下请诸位大人移步后殿。”
官鹤转过头,微眯眼,听到闻执礼说是松鹤才松了口气,手中瓷杯卸力,仰头饮尽。
三人随着指引一路进入内宅。
松鹤打开一扇门,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等人进去后又小心的关好殿门,静静守在一旁。
“殿下金安。”
赵至一转身对上三张脸,稍微有些惊讶,随即又觉得正常。
她强牵起唇角,挥了挥手,“不必多礼。”
“都坐吧。”
宫殿内烛火摇曳,昏黄光影在壁间跳跃浮动,赵至累了一整天,此刻浑身松泛下来只觉得疲惫,她强撑着精神,支着额头,目光在三人中间转了个圈,嗓音清清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商量的怎么样了?”
“殿下…”
裴少钦又是一脚,又戛然而止。
官鹤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好了,都好了。”
赵至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又听闻执礼说道,“这件事本身不难,所需户籍,过所,公验随时都能办好,难的是,就算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不说其他人,就是陛下能不能认同,这还未可知。”
裴少钦点了点头,温声道。
“户籍之事,臣会尽快处理。”
赵至细指微屈,在面前的桌上点了点,不轻不重的抚摸把玩着案角。
她突然轻笑一声,盯着掌心那道狰狞伤疤。
“寰。”
没头没尾的一个字,让三个人都一愣。
官鹤以为自己没听清,又不太敢问,下意识去看裴少钦,只见他也错愕,又去瞧闻执礼。
闻执礼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只是也不太确定,试探着问,“哪个字?”
赵至凝思几瞬,拇指轻轻摩擦着伤口,酥酥麻麻的痒意直钻心口,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低声嘶哑。
“赤县神州,一统寰中。”
“就叫,司马寰。”
她紧盯着裴少钦,“户籍,我三日之内就要,至于其他事,不足为虑。”
裴少钦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嘴唇微张,郑重的点了点头。
“臣明白。”
赵至也不多废话,又转头看向官鹤,这次语气就生动多了,“官侍郎,本宫能否借你的刀一用。”
啊?
官鹤下意识去摸腰间,但刚动作就觉得脊背一凉,对上闻执礼幽暗的视线,他突然觉得自己脑袋锈住了,不知道是该给还是不该给。
赵至直接起身下座,挡住闻执礼的目光。
“不是商量好了吗?”
她伸手,“本宫的旨意也要违抗吗?”
官鹤难懂的歪了歪头,但还是麻利的把刀递给了赵至。这是兵部再常见不过的佩刀,几乎朴素到挑不出任何特点,除了刀刃下两寸统一的错金云纹。
赵至掂量了一下,同他们几人开玩笑,“我还是第一次用刀,从前还不知道这么沉。”
官鹤一向没心没肺惯了。
也可以说是,他是流连花丛的老毛病突然犯了,一见美人笑,那张破嘴不自觉就会跑马车。
他嘿嘿一笑,“这是兵部的刀,算不上入流,其实若是这样大小的好刀,用起来最是轻巧灵便的。”
赵至莞尔一笑,苍白又精致的脸庞在烛火映衬下脆弱异常,但眼神桀骜。
“是吗?”
“无妨,就是它才最好。”
话落,她抽出利刃,递回到官鹤手里,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如厉鬼阴森,直接将人吓了个半死。
“刺我一刀。”
… …
… …
“咳!咳…… 咳……”裴少钦很少这么失态,明明也没心思喝茶,怎么就突然自己呛住自己了呢。
赵至感受到自己被人狠狠一拽,回身就对上闻执礼深沉近墨的双眸,俊朗的眉眼森然,他鲜见的动了怒,嗓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斥责。
“扶陶!”
一生气就叫她的封号,这毛病准是和她舅舅学的。
但在座都是她舅舅的近臣,不出意外,今后将会是她的近臣。
对盟友,不能吝啬耐心。
赵至薄唇轻抿,细指攀上那只大手,学着他白日的样子拍了拍,感受到闻执礼的僵硬,她又贴心的用另一只手把自己没用过的茶盏递给裴少钦。
至于官鹤,她直接解释道。
“本宫未曾习武,不知如何下手,也把握不好轻重偏差,你看着点刺,别真给本宫刺死了,那咱们都完了。”
官鹤:…… ……
不是,可是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了。
闻执礼极少动怒,听完她的话却彻底沉下了脸,神色紧绷,“殿下这是在胡闹!陛下不认同又如何,洛蜀科举到底还未开始,寒门学子根本不足为惧,赵政也还不是太子,只要臣在一日,闻氏不倒,司马氏不倒,殿下就是抱回来一条狗,它也是,司马…寰!”
官鹤机械的扭头去看闻执礼。
(风中凌乱)
这种时候还是裴少钦靠谱,喝下赵至推过来的茶清了清嗓子,“殿下,此举太过激进,万万不可啊!”
他还不忘提醒闻执礼一声。
“中虞,慎言!”
裴少钦是要提醒他,再怎么生气,都不能不顾君臣之礼,更不能说这些浑话。
“无碍。”
赵至摇了摇头,说道,“舅舅过世,本宫又是女子,深知诸位疑虑,但就算本宫再花言巧语,也不如真的做些什么,好让各位大人安心。”
闻执礼要开口,却被赵至一手按住。
“尚书令是舅舅门生,他护着本宫,本宫念他的恩情,可二位大人今日相助却是意外,除了君臣之礼,至儿谢过二位大人。今日就算不为了世族,为了司马,为本宫自身,这一步棋也非走不可,这世道能左右皇帝的东西,只有两样。”
“权力与民心。”
赵至死死抓着闻执礼的手不让他开口,也为自己壮胆,她眼角微微弯成了月牙,轻声道。
“只有让世族明白,本宫真的会死,他们才会害怕,只有百姓激愤,父皇才会动怒。”
话已至此,该说的她都说了。
“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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