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霜照从房中取出纸笔,认认真真画着陌刀模样,连刀身上的铭文她都画到了,她仔细看了下铭文,一般铭文都刻的是锻造时间或者属于哪支军队,但这铭文只刻了两句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诗的后面,还刻了一行字:赠阿晏。
霜照不由看了眼树下抬头望月的裴晏,这诗,是他阿翁刻的吗?
他阿翁赠他陌刀,唤他阿晏,还刻诗鼓励他,那他家中,应该是十分疼爱他吧,却不知他为何患了疯病,而且还独自一人出来飘零?
霜照心中轻叹了口气,她心想,等萧清澜的事一了,她一定要好好感谢裴晏,她不会再让他在兴州漂泊了,她会打听到他的家人,送他回家。
她垂眸,然后继续画着陌刀式样,如此便整整画了一整夜,这期间,裴晏一直靠在芙蓉树上,安安静静呆在庭院中,没有出声打扰她。
直到翌日清晨,一个奴婢进了院落,行礼道:“大王让婢子转告公主,萧刺史马上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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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书房内,霜照与裴晏藏在花鸟屏风画后面。
是裴晏非要跟来的,本来霜照说,她一个人过来就行了,可裴晏淡淡道:“若萧清澜狗急跳墙,杀了你,那我的交易怎么办?”
他念念不忘他的交易,霜照又好气又好笑,在花鸟屏风后,她索性仰头,带着笑意问裴晏:“你说你救我性命,作为交换,我也要为你做一件事,如今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了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此时此刻,这个因为丧兄之痛整日以泪洗面的少女,难得露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灵动可爱,裴晏低头看着,片刻后,他移开眼眸,说道:“不可以。”
霜照气馁:“我性命已经无虞了,你还不说。”
“那可未必。”裴晏只是轻哼了一声,他环视着看似平静的书房:“百尺之室,焚于突隙,你性命到底是不是无虞,话还说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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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话间,萧清澜已经由奴婢引来,裴晏和霜照于是很默契不再作声,只见萧清澜瞧了瞧书房,然后略微皱了皱眉,从腰间鞶囊中取出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他打开银薰球,从香盂取出里面香丸,接着用火折子点燃香丸,重新放入香盂中。
一时之间,满室飘香,清幽香气遮盖了书房里香炉燃着的龙脑香味,萧清澜这才掸了掸衣袍,端坐在紫檀案几旁,抿着清茶,身上三品紫袍愈发衬得他清雅如月,不染纤尘。
霜照透过花鸟屏风,心情复杂的看着,恰如多年前,她在上阳宫中,也是这样透着屏风,看着萧清澜。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当时那个孤高如松的探花郎,如何会变成以下犯上的杀人凶手呢?
她失神时,兴王已经进来了,萧清澜起身行礼后,两人寒暄了几句,接着,霜照就听到两人争执声音越来越大。
萧清澜不卑不亢,徐徐说道:“臣离开洛京时,陛下与太子谆谆教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臣日日以此言为诫,还望大王也以民为重。”
兴王恼火:“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兴王显然顾忌屏风后的霜照,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但萧清澜却不愿放弃:“臣以为大王今日邀臣前来,是愿意放了赵金花等人,没想到大王却执迷不悟,既然如此,臣也就有话直说了,赵金花、王七娘、孟桂,等一十六女,还望大王早日放她们归家。”
兴王就跟被踩到尾巴一样,瞬间暴怒,青白色的病容涨得通红:“放肆!萧清澜,你莫要血口喷人!”
“大王如果没有掳掠这些民女,臣自会以死谢罪,却不知大王敢不敢让臣搜一搜兴王府?”
“岂有此理!”兴王愤怒到面容扭曲:“吾堂堂一个藩王,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会掳掠这些山野村姑?萧清澜,你莫以为吾不知晓,你嫌吾在兴州碍你的事,想将吾赶出兴州,好让你像前朝那些节度使一样,为所欲为!”
“是臣想为所欲为,还是大王想为所欲为,天知地知,大齐律知!”
“萧清澜!”兴王气到剧烈咳嗽,他捂着胸口,指着萧清澜斥骂道:“吾乃天子之弟,你敢以下犯上?”
萧清澜不疾不慢地说道:“臣也不愿以下犯上,但臣一日为兴州刺史,就会一日护兴州百姓平安,若有人胆敢凭借权势鱼肉百姓,那臣就算舍了性命,也不会放过!”
“你……”兴王攥着茶盏,蓦然站起,他咬牙瞪着萧清澜,萧清澜也站起,无惧地看着他。
兴王嘴角抽动,他忽狞笑一声,手中茶盏砸在地上,清脆一声,摔个粉碎。
书房外顿时十几杀气腾腾的护卫冲了进来,手上横刀出鞘,对准萧清澜。
突遭如此巨变,萧清澜脸上神色依旧平静:“大王,臣乃陛下钦点的兴州刺史,大王对臣设鸿门宴,莫非是想谋反?”
“到底是吾想谋反,还是你想谋反?”兴王对花鸟屏风后喝道:“萤萤,出来!”
话音刚落,梳着双髻、身穿素色衣裙的霜照,便从花鸟屏风画后,缓缓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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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兴王突然让霜照出来的时候,霜照有点懵,她望了望裴晏,裴晏微微颔首,她这才出来。
步出的时候,她忽有些一惊,她为什么要询问裴晏意见,难道在她心目中,萍水相逢的裴晏,比她的阿叔还值得信任吗?
但场上气氛紧迫,霜照心中这个念头只是迅速掠过,就没有再过多去想了。
而当萧清澜看到霜照,以及霜照身后的裴晏时,他的面色,顿时从平静变成惊愕,而兴王则哈哈大笑起来:“萧清澜,萧刺史,见到琅琊公主,还不行礼么?”
书房内一片死寂,但萧澜不愧是沉着胆大,他居然真的拱手行礼:“见过琅琊公主。”
直起身时,他脸上已没有半点异样情绪,仿佛刺杀霜照的并不是他一样。
兴王轻哼道:“萧刺史,不解释一下吗?”
“大王要臣解释什么?”
“解释一下你刺杀琅琊公主的事情。”
萧清澜惊讶道:“刺杀琅琊公主?此话何解?”
霜照已经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愤然道:“萧刺史,你莫要装了,驿馆的刺杀,还有山神庙的刺杀,难道不是你所为?你继续狡辩,阿兄在天上看着呢!”
一句“阿兄在天上看着”,饶是萧清澜再怎么能言善辩,听到这句话时,面色不由白了一白,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霜照提起阿兄,胸口也是一阵激荡,她不会吵架,上阳宫十五年的教养只教会了她怎么做一个尊贵的公主,完全没有教她怎么吵架,因为公主是不需要吵架的。
萧清澜打死不承认的架势,倒给她又气得红了眼眶,这时裴晏插了句:“那日晚上,我与刺客交手,为首的刺客手臂被我所伤,我见萧刺史身形,与那刺客一模一样,萧刺史若问心无愧,大可捋起袖子,让我们比对比对伤口。”
萧清澜闻言,纤长手指不由自主地捂住臂上衣衫,他咬着牙,此情此景,他已无法辩驳。
兴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他一挥手,护卫立刻七手八脚涌上前来,擒住萧清澜,兴王慢悠悠走到萧清澜面前,抽出护卫鞘中利剑,抵住他的脖颈:“萧清澜,吾不杀你,你不是最爱惜声名吗?吾就将你解到洛京,让陛下,让天下人,好好评判你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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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清澜被兴王关在王府地牢,霜照本来还担心他的亲信会不会来劫囚,但兴王却取来一封萧清澜亲笔信,信中让刺史府所有人都听从兴王安排。
霜照本以为这信是兴王威逼萧清澜写的,没想到兴王却说,这是萧清澜主动写的,原因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愿连累旁人。
甚至关在狱中的霜照仆婢,也全部没有性命之虞,所以萧清澜除了刺杀霜照,并没有殃及无辜。
他这个人,倒是让人捉摸不透,一边刺杀公主,一边不杀仆婢,一边背叛朋友,一边爱民如子,神也是他,魔也是他。
不过因为萧清澜的这封信,兴州城倒没有因为刺史入狱而方寸大乱,兴州长史暂代刺史一职,而霜照的仆婢已经全被兴王从狱中放出来了,就连那根骨笛也被兴王从驿馆里寻来了,一切仿佛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重新启程,前往朔北了。
但是霜照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萧清澜昨日和兴王争吵时说的话,一直徘徊在她耳边,当时萧清澜说:“赵金花、王七娘、孟桂,等一十六女,还望大王早日放她们归家。”
他为何要这样说?阿叔当时的表情十分慌乱,难道这件事真的另有隐情。
霜照不打算去问兴王,因为问了,兴王也不会承认。
她在兴王府休整了两日,就要启程前往朔北,启程的前一夜,霜照在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索性起身,去妆匣取出那根骨笛,凝视着出神。
白日的时候,阿叔已经为她摆过践行酒,祈祷她此行顺顺利利,阿叔还情真意切地说:“萤萤,你千万不能让你阿兄尸骸陷于戎狄人之手,你一定要将他带回来!”
阿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理应感动到眼泪汪汪,但她总无法忘记阿叔用巫蛊诅咒阿耶的事,这个情真意切的阿叔,和诅咒阿耶的阿叔,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霜照分不清。
她轻轻叹了口气,践行酒结束的时候,她在庭院碰到了裴晏,兴王让裴晏留在王府,许诺给他高官厚禄,但他根本不愿意,连饯行酒都没有去,一点都不给兴王面子。
至于那件他要求霜照帮他做的事,他说,等明日霜照平安离开王府后,他再说。
看着他的背影,霜照本欲喊他,却又闭了嘴,她有一件事情很想做,但是她不敢做,她想让裴晏帮她。
可裴晏与她非亲非故,而且他已经帮她很多了,她不应该再将他牵扯进去。
是的,霜照想做的事,就是瞒着兴王,偷偷进去地牢,直截了当问萧清澜,赵金花等一十六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两章男二戏份比较多
查了些资料,唐朝王爷会自称我,吾,寡人,没有自称本王的,感觉寡人可能会让大家奇怪,所以从这三个称呼里选了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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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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