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中升起的檀香烟柱渐渐变得纤细、稀疏。
弘映率清普寺众僧人们齐诵着经文,低沉的诵经声在宝殿穹顶下回旋、减弱,与尚未散尽的香烟交融,融成一种近乎凝滞的、哀伤的庄严。
百官垂首,命妇掩面,所有人都维持着最后的、也是最疲惫的肃穆,只待皇帝和雍王率先起身,便可结束这漫长而煎熬的仪式。
孟临衡眼帘低垂,目光落在面前即将燃尽的莲花长明灯上,灯花偶尔爆开一声细微的噼啪。
就在法事即将功德圆满的一刹那——
一声沉钝而极响的钟声被寒风裹挟着撞进了宝殿中。
两声、三声。
殿内所有人的心都像被钟声震动,跟着重重地跳了三下。
这钟声来自于清普寺的大青铜钟。前朝每有国丧,便会敲响铜钟,重敲三下。钟声沉重,可传至整个洛京城内,以示国有大丧。康帝即位后,认为此举易引发城内百姓骚乱,便废止了这项规定。因此,康帝和王太后薨逝皆没有再敲丧钟,这口铜钟也已经沉寂了多年。
康帝和王太后已逝,这钟声为谁而敲,其背后的深意让人不寒而栗。
宝殿内的众人无一不听到这钟声了,却无人敢开口,只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等着孟临衡的反应。
孟临衡没有起身,他仍恭敬地跪着,看着太后灵位前的长明灯。
他没有回头,只清声说道:“奉言,你带人去看看是何人敢行此悖逆之事。”
武卫将军陈诚闻言应答后就起身离开了。
宝殿内,诵经声还在继续着,只是再也没人有心思听了,最后无奈地化作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这诡异的钟声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激起一层一层的涟漪,让怀疑、不安、惊恐乃至窃喜等种种难言的情绪在宝殿内迅速扩散开来。
弘映仍在领着众僧诵经,仿佛对周围无声的骚乱置若无闻。
他身边的小沙弥信能就是法事开始前给钟含章倒茶的那个小和尚。他从进入沙门以来跟着师父弘映。小信能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师父,师父持重沉稳,博通经籍,十分有沙门领袖的气度,而且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让人想要亲近的感觉。
但信能却察觉到师父诵经的气息有些不稳,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信能年纪太小,他不懂那三声钟声代表什么,只好猜测师父是在皇帝面前诵经太紧张了,亦或是被刚才突然的钟声惊到了。
弘映其实内心很烦躁,他烦躁于竟然会有人在太后的法事上找死,万一孟临衡因此迁怒清普寺岂不是断了他的财路?
更令他心乱的是,他心里有一种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他不禁看向了钟含章的方向,钟含章此刻正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仿佛和其他女眷一样惶恐不安。
弘映收回了视线。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孟策纵察觉到了弘映的视线,他微微侧头,也看向那处。钟含章这时候倒正好抬起了头,她对上了孟策纵探寻的目光,然后,笑了一下。
孟策纵诡异地觉得:
她这笑容似是从来没有过的...真诚?
武卫将军陈诚回来了。他径直走到孟临衡身边,轻声说道:“陛下,犯事的人找到了。不过臣带人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孟临衡似乎并不惊讶,毕竟敢做这种事情的都是亡命之徒,定然不会留活口。
“死了?怎么死的?”
“那人以头撞钟,重撞了三下,臣赶到时已经头骨碎裂而死。”
孟临衡眉头微皱了一下,这种决绝的死法他倒是没想到。
“看得出来是什么人吗?”
陈诚沉思片刻,开口道:“今日清普寺为太后做法事,臣与护军将军王燮早已将清普寺和铜驼大街戒严,清空了无关人等。所以,除了来参加法事的各官员所带家眷仆从,就只有清普寺的僧人和奴仆。臣观此人穿着形容,更像是清普寺的人。”
孟临衡冷笑一声:“清普寺?原来向佛之人也会行此悖逆之事吗?”
弘映闻言立即跪下,顿首道:“小僧管理无方,竟让寺内出现如此无君无父之人,小僧愿代清普寺上下受过。”
孟临衡没有说话。弘映不算什么,杀他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用,重要的是他背后之人。他是钟太尉举荐的,甚至连长乐长公主都帮他说了两句话。
孟临衡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臣工,他清楚地知道,这群人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立场。
他对孟策纵道:“谨之,此事多有蹊跷,且关乎太后哀荣,朕不放心交与别人,就劳你亲自查办此事,务必彻查清楚。”
这件事既然牵扯到太尉,那么和钟氏有关的人就都不能用了。廷尉冯嵘是钟衢的故吏,由廷尉寺来查自然不行。尚书令王修虽是孟临衡的母舅,但太原王氏与颍川钟氏之间的关系太过紧密,都官尚书也未必合适插足此事。
思来想去,反倒是孟策纵最合适。他虽然和钟衢之女有婚约,孟临衡并不认为他会因此包庇钟氏。
孟临衡并非觉得钟氏真会有什么悖逆之举,世家需要什么,他很清楚。他只是觉得借孟策纵不时敲打一下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孟策纵微微躬身领命。
虽然出现了这场骚乱,但在孟临衡的坐镇下没有造成太大影响,这桩法事也算功德圆满地完成了。不久后,王太后的陵寝就要下葬明陵,与康帝合葬。
孟临衡离开后,群臣和命妇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钟含章没有离开,她走到王太后的灵位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她起身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朝她冲了过来,她连忙抱住小太子,堪堪稳住了身形,才没有连带着两人一块儿摔在地上。
徐妃带着几个侍女也赶忙跟了上来,徐妃见孟明泽没摔着便想把他牵过来,但孟明泽紧紧拉着钟含章的手不肯松开,徐妃只好无奈地一笑:“太子倒是和钟娘子投缘,方才都到殿外了,见娘子在里面就非要跑过来。”
徐妃圆脸杏眼,肤白胜雪,眼角似永远带着一抹甜丝丝的笑意,虽不是什么美人胚子,却也让人见之忘俗,心生好感。
徐妃出身不高,她的父亲徐项原不过一郡吏,后受钟衢征辟才做了尚书郎。当初康帝为孟临衡向钟衢求娶钟含章不成,便索性先为孟临衡挑选了几个侧室,不问门第高低只要家世清白、贤良淑德即可,徐雁便是其中一个。
因徐项是钟衢的门生,钟含章也与徐雁时常见面,私交甚笃。徐雁要嫁给周王世子的消息一传开,在洛京仕女宴集之时,就免不得有人要拿此做筏子。真心祝福者有之,暗自拈酸者有之,话里话外瞧不上徐雁要给人做小者亦有之。
徐雁为人和善,不喜与人争辩,但这些话听多了,面上总有些挂不住。
钟含章觉得徐雁要嫁给孟临衡,多少有点待己受过的意思,心里有些微妙的不是滋味。
她将窘迫的徐雁从起哄的仕女中拉走,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到无人的溪水边。
钟含章有些犹疑地开口:“雁姐姐,你要是不愿意嫁给孟临衡,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钟含章不是在空口安慰徐雁,虽然多少有些麻烦,但她确实可以做到。
徐雁似是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了钟含章的好意,她轻轻笑了:“含章妹妹说笑了,我怎么会不愿意嫁给周世子呢?你是不知道,我们全家人为了这件事有多高兴。以我父亲的地位,能高攀上周王想必还是托了太尉大人的福。”
徐雁有着一张天生和善的脸,她只要笑起来就让人如同尝了口甜甜的蜂蜜一般,但此时钟含章却觉得她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落日熔金,将水面熔炼成一片萧瑟。
徐雁嘴角的笑意逐渐敛去。
“情势所迫,人又奈何。这已是诸多下策里,最为有利的一着。”
钟含章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徐雁说得没错,对徐雁来说,嫁给孟临衡已然是上上之选。
她嫁给孟临衡如同自己不嫁给孟临衡一样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两人无言,耳边惟听潺潺溪水不断西流,再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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