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鼓三通,年轻的僧人执起鎏金铃杵踏上须弥座。
弘映此时目下无尘,澄心静性,毫无半点方才面对钟含章时的狼狈与不堪。
在法会开始之前,他去了一趟舍利塔。
舍利塔供奉着清普寺历代高僧大能的舍利,最高一层原本供奉着的是清普寺第八代寺主静慈法师的骨殖。静慈法师蒙前朝皇帝口谕赐紫,敕封其为“圆悟克勤大师”,清普寺因此在当时风头无两。弘映继任寺主后,就将静慈的骨殖收拾收拾,和不知哪一代的高僧混在一起放着了,然后将最高一层腾出来供奉了老和尚的舍利。
盛放着老和尚舍利的石函前摆着每日更换的精细的素食和瓜果,这些东西老和尚生前见都没见过,现在倒可以日日嗅一嗅香气。
弘映倒了一杯素酒,浇在地上,轻声念道:“老和尚,今日的法事过后,我们将会是大周最有钱的两个和尚。”
弘映不是个虔诚的和尚,他不相信生死轮回那套东西,准确来说是不想相信,他知道自己做坏事太多肯定要下地狱。不过,此时他倒是希望真有地狱和净土。
老和尚一辈子潜心修佛、与人为善,也许已经解脱轮回之苦,涅槃寂静。
那他现在,应该能看到自己过得很好吧。
玄色袈裟下摆掠过青砖时竟不染尘,仿佛真有无形莲台托举着他的步履。当他合掌吟诵《往生咒》时,殿外忽有天光破云,弘映微微抬头,他眼角下的朱砂痣照得如同泣血。
孟临衡与孟策纵皆着素麻斩衰,并肩跪于首排蒲团。
供案前五尺高的宣德炉中,沉香山子正吐出屡屡青烟。僧人奉上往生香时,孟临衡先执香首,孟策纵后托香尾。
烟柱升腾处,兄弟二人额间孝带同时被风拂动,系带尾端纠缠在一起了片刻,又随即散开了。
孟临衡看着孟策纵的冷削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其实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阿弟了。
如今的孟策纵早已不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少年。经年戎马淬炼,将他锻造成了一柄入鞘的沉剑——身量竟比他还高出半头,肩背宽阔,挺拔如松。幼时跳脱的眉眼间沉淀下一种沉静的威仪,不必开口,不必动作,只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素麻也自有股渊渟岳峙的从容气度,令人不敢逼视。
作为兄长来说,孟临衡很欣慰看到孟策纵的成长。他疑惑自己这些年虽也常见孟策纵,但为何从未发现他诸多的变化?
是了,这些年每每见到孟策纵,他见的从来不是自己的阿弟,而是雍王,是成帝之子,是曾经威胁到他的皇位甚至以后也会威胁他皇位的人。他与孟策纵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虚与委蛇,都在旁敲侧击,为了将两人固定在既有的君臣名分上就已经费尽心力、精疲力竭了,哪里还有心思关心其他。
也只有在此时,在给王太后所做的法事上,他们才不是君臣,不是明争暗斗的皇子,而仅仅是一对失去了母亲的兄弟。
孟临衡恍然间想起两人幼时跟着母亲习字时的光景。王淑君熟读六艺,对二子于学问一道十分严格。他们两个脑袋挤在一张案前,胳膊肘不小心碰在一处,又赶紧正襟危坐,偷瞄母亲是否察觉。
孟策纵刚被过继给孟治时,大哭着抱着王淑君的脖子不肯撒手,王淑君默默垂泪却也不愿放手。
孟临衡虽年纪小,却已经有了要照顾母亲和幼弟的觉悟。他掏出衣襟里的手帕,给阿弟仔细地擦掉眼泪,看着阿弟哭肿了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阿弟,不管你以后是不是爹爹的儿子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兄,只要你不开心了,我就去接你回来。“
小孟临衡牵着小孟策纵的手,一步一步地把他送到了孟治的府邸上。一直到孟策纵那晚睡着后,孟临衡才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回去。
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孟临衡掏出白日里给孟策纵擦过眼泪的帕子,蒙住脸,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孟临衡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对孟策纵的许诺。
他可以永远是孟策纵的阿兄,即使父皇曾经想过立孟策纵为太子。他愿意让孟策纵做一辈子快活潇洒的藩王,他甚至愿意给孟策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让孟策纵在他百年之后做太子孟明泽的辅政大臣。
可这世间的人和事总是事与愿违的,他无法容忍孟策纵将要做的事,孟策纵也未必甘心屈居人下。
山长水阔,他们二人终究是背道而驰。
弘映轻振锡杖,洒下甘露,水珠坠入青瓷净瓶的清音里,孟临衡与孟策纵同时俯首及地。
七十二盏长明灯骤亮,隐隐照见了两人眼眸中的水色,所有未尽之言皆焚于彻照十方的佛光之中。
钟含章随着女眷站在宝殿的最后面。她默默地看着孟临衡和孟策纵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双小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边,钟含章低头,看到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发髻。
"虫虫...飞飞..."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涎水在下颌积出亮晶晶的小潭。
徐妃不过分神看了两眼孟临衡,怀里的孟明泽就跑去了钟含章那里。她连忙揽过孟明泽,刮刮他的鼻头:“你又乱跑了是不是?差点冲撞到钟娘子。”
钟含章知道孟明泽注意到的是她发髻上的碧蝶素簪,但簪子尖锐,自然不能给小太子。她解下腰间系着的青雀环佩,在孟明泽眼前晃了晃,含笑道:“蝴蝶飞走了,殿下看这是什么?”
孟明泽的注意力完全被玉佩上雕镂的栩栩如生的雀鸟吸引住了,立马把蝴蝶抛在了脑后。他抓住玉佩,高兴地对钟含章说:“是...是鸟...鸟!泽儿...泽儿见过...母妃的笼子!”
孟明泽两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钟含章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听出来小太子确实很高兴。这里所有的人都在隐藏着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在窥探着旁人的心思,只有孟明泽可以高兴得如此坦荡。
但他不应该在这个场合这么高兴。
孟明泽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衣裳,为什么所有人都哭丧着个脸。
他的这些言行放在两三岁的孩子身上,也许旁人见了会觉得稚子可爱。可太子殿下如今已六岁有余,他却仍然说不清楚话,走路也踉跄不稳,甚至有时候连自己的父皇和母妃也会认错。这就不得不让人心生疑窦了。因此,宫中内外一时流言四起,说太子灵根有损,心质不慧。
孟临衡听闻后大怒,杖杀了几个多嘴的内侍和宫女,这才没人敢再议论皇储。但孟明泽是个大活人,又不是衣裳上有块破洞就可以打块布丁盖上。他成日里跑来跑去,太子圣质如何,众人自是心知肚明。
今年开春,孟临衡请了早已致仕的大儒杨训先生出山做太子的老师,大有几分仿商山四皓故事的意思。但成效如何,那就只有孟临衡知道了。
今日王太后丧仪,本应该由皇帝孟临衡和皇太子孟明泽一同主持,方合礼节。孟策纵虽是王太后亲子,但毕竟已经过继给了成帝,没有让他作为子嗣和孟临衡一道祭祀的道理。
孟策纵主持王太后的丧仪,难免会提醒着一些人:孟策纵也是康帝和王太后的嫡子,他具有和孟临衡一样的正统性。
这绝不是孟临衡愿意看到的。
他不得不做出妥协,无非是因为太子孟明泽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出席丧仪。明面上的理由是太子年幼,尚不明礼节,实际上是怕孟明泽在众人面前出丑,彻底暴露了太子不慧的秘辛。
孟明泽把玉佩举到徐妃面前,献宝似的:“母妃...鸟...飞飞...”
徐妃拿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孟明泽嘴角的涎水,柔声说道:“好,好,母妃看到了,太子有没有和钟娘子道谢呢?”
徐妃话音未落,孟明泽就出人意表地一把将玉佩塞到了嘴巴里,徐妃眼疾手快地立马要夺下来。
看徐妃敏捷的反应,太子这样的举动应该时常发生。
不料,孟明泽用牙紧紧咬住了玉佩,徐妃竟一时夺不下来,又不敢用力,生怕磕着了他的牙齿。
徐妃急得直叹气,只能哀求道:“祖宗,你快松口吧,仔细磕碎了牙!”
徐妃的侍女见状忙都围了上来,跟着细声细语地哄劝太子殿下。
钟含章也跟着徐妃长叹了口气。
太子不慧终究也不是世家愿意看到的。储君才不配位,德不称重,难免会使一些人心生异志,窥伺神器,萌生出让深得民望的雍王做皇太弟的非分之想。
雍王即位,才是真正令他们寝食难安的倾覆之祸。
宝殿前面,孟临衡正在诵读祭文,声音沉缓而有力,把控着恰到好处的作为帝王的威仪和作为孝子的哀思。
殿后方,徐妃一行人正围着小太子手忙脚乱地骚动着,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唯恐惊扰了法事。孟明泽浑然不觉,还不时咯咯地笑出声。
钟含章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孟临衡,又看了一眼徐妃,若有所思地想:
他们两个究竟谁是傻子?
总不会两个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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