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出人工大脑中储存的新闻资料后，曾文华很快就明白了垃圾站上提示牌的由来。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联盟常常接到科学院附近居民举报。有人偷偷将人体组织甚至死婴丢弃在垃圾站，偶尔还能在深夜听见婴儿的啼哭。
后经调查发现，原来是科学院的人违规丢弃垃圾造成的。
可是科学院为了维持研究，在部分项目中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法避免。上级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便对科学院产出一类有害垃圾的标准作了规定，并安排专门的渠道进行人道处理。
这样做的成本很高，各个实验室本就不富裕的经费更加紧张。从此以后，每个月被允许进行的实验数量更是有了严格的要求。
一时间，许多课题组纷纷换题，首当其冲的便是人造子宫项目。除了康教授，当年稍有前途的学者都放弃了这条路。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康教授成功了。他成为了人造子宫技术的先驱，拯救人类的英雄。
……
曾文华在染血的垃圾箱前站了很久。
婴儿时的记忆几乎不可能被回想起来，但这会儿的他却仿佛真的看见了一个满身瘀痕的女人被婴儿的哭泣声吸引，在一堆死婴和残肢中抱起一个男婴的画面。
养母生前是一个全职妈妈，意外去世后便被收入冰库做了复生人。回归社会的那几年，她从事的职业是育儿嫂，所以报废后的她才会在人工大脑的支配下选择将自己抱出来吧。
“妈妈，谢谢你。”
“我是何其幸运。”
夜深了，科学院里还亮着灯的房间不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这会儿也刚从实验室里出来，准备从小门处绕近道回家。
青年男子深夜站在垃圾箱前发呆，盯着垃圾和老鼠的样子很奇怪，老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走上前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老人的声音很沉稳，和他的外表一样容易让人感到信任。
曾文华没有去看这位老人，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在看垃圾箱，垃圾箱里的孩子。”
老人觉得很荒谬：“这里没有孩子，箱子里只不过是一些实验废品。”
曾文华摇了摇头：“有，我看见了好多好多孩子。大多数已经死了，还有一些还在挣扎。”
老人沉默了。
曾文华这才转过身来，直面了这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长辈。
……
刚刚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的康佑余教授面上十分疲惫，但精神依旧很足。
对康教授而言，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做了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又亲手创造了一个孩子。创造个孩子在他的实验室很平常，但今天这个孩子很不一样。那是他的后代，而且注定会是个优秀的后代。
除了工作和自己的小家庭，康教授并不会把过多的精力放在无关的事情上。可当看见独自站在后门垃圾站旁的长发男子时，他还是选择了找这人说话。
“看来你都知道了。”
康佑余感慨道：“既然你在这里，那么老罗素那家伙多半是希望破灭了吧。可惜了，楚恩那小子应该还是有机会搞出特种药剂的，他是个天才。”
曾文华平静地回答他：“嗯，罗素家的人全部被抓。楚恩也没机会研发药剂了，因为半特种人肯亚塔·马丁死了，被老罗素咬死了。”
康佑余听见这个结果，感到十分唏嘘。虽然他和老罗素的追求并不相同，但有过这么些年的合作，知晓对方的失败时也总有些惋惜。
“原本他们也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他评价道。
“那你呢？”曾文华反问他。
“我？”
“世人都认为科学院的康教授是上个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认为你改变了这个世界。但他们知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康佑余呵呵一笑，像个慈祥的老人。
“我只是为了我们的族群而努力罢了，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他看着面前的长发青年，竟感到越来越亲切。思绪被话题牵回过去，不知为何他很想倾诉一二。
“我母亲是死于生产的。”
“人类进化了，自然受孕概率却越来越低。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婴儿越强，怀孕生产的风险也越高，母体便会开启自我保护。”
“虽然概率很低，但高等级自然人依旧有可能受孕，所以我的出现也成为了我母亲死亡的直接原因。母亲为了不让我成为早产儿，硬生生坚持到了最后，她的生机也被我掠夺地所剩无几，最终撒手人寰。”
“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想要帮助其他家庭免于这种痛苦。当我知道曾经被宣布失败的人造子宫可以让女人摆脱生育的折磨时，我不顾老师的反对扎进了这个项目。”
“可惜当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以为靠着努力就能成功，却被现实的困难打击到一蹶不振。孤身一人的我没钱也没资源，辅助生殖库的建立也十分艰难。”
曾文华说道：“这就是你和长生科技……当时的死亡人口管理办合作的理由？”
康佑余被戳破秘密并不紧张，他伸手抚摸着自己前额不富裕的头发，理所当然地反问曾文华。
“当然，难道我做的不对？”
曾文华感到心中一痛，他指着垃圾箱问他：“这里……死了多少孩子，你还记得吗？”
康佑余回答道：“记得，每一个被我丢掉的孩子也都是我亲手从受精卵培养起来的，我保留了所有的实验记录。”
“可你却并不关心他们被丢掉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呵呵，只不过是研究的产物，和老楚他们用来做实验的老鼠也没什么分别。虽然有的孩子出生后一时半刻还没死，但它们还是婴儿，不懂死亡的含义，也就自然不会感到痛苦。”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曾文华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十分讽刺。他的存在对这位始作俑者而言只不过是做研究的多余产物，甚至是让人感到棘手的、难以处理的废物。
所以后来的康教授为了解决这些麻烦，才会将他之后创造的孩子们一股脑丢给老罗素的人处理。可笑的是，三号临死前都还在惦记着他的“父亲”，旧民居地窖里的孩子们也始终对他们的“父亲”保持着期待。
他确实创造了他们，却他又亲手将他们推入深渊。
曾文华感到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大脑也越来越混乱，他不想再待下去了。刚准备走的时候，康佑余却叫住了他。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当年和爱雪走的很近的那个男孩吧。”
“她在你身上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她什么事情都不瞒着我。你虽然是个复生人，但是爱雪却保住了你的自我意识，如今生命得以延续也算是苦尽甘来。”
“小芮和你谈恋爱我可以不管，但想要做我孙儿的父亲，为了孩子的成长，我多多少少会对你有些要求。”
曾文华打断了他：“你不必忧心，我不会做你宝贝孙儿的父亲。”
康佑余一愣：“难道你不知道那孩子也是你的吗？”
康佑余不是个笨人。曾文华既然找到科学院来了，那一定是小芮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康佑余根本不在乎这些。
因为就算他们知道了和长生科技合作的“狂人”就是自己，对他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不过就是拜托长生科技帮忙处理一些废品，对方用废品做了些什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眼前的这个青年虽然曾经是长生科技的实验体，但总的来说算是个优秀的男人。他的基因很好，小芮也喜欢他。因此，白天给孙儿挑选父亲的时候，康佑余干脆顺水推舟帮了女儿一把。
作为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复生人，康佑余为他保留了血脉，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康佑余想不明白。
曾文华看懂了康佑余脸上的疑惑，他只觉得很可笑。
“是啊，那孩子在血缘上或许是和我很亲近，但他诞生的每一步，都不包含我的意愿，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会觉得那是我的孩子吗？”
康佑余尴尬地笑了笑：“你这算什么话，难道九世纪的所有孩子都不是他们父母的孩子？难道他们的父母是辅助生殖中心的医生不成？”
曾文华垂下眼帘：“你说的也对，我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养母。而你……这个亲手创造了我的人，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说罢，曾文华径直离开了垃圾站。
“我……是他的创造者？”
“呵呵，原来是这样。”
康教授笑着看了一眼垃圾站，一时间觉得十分有趣。在和长生科技合作之前，他便已经扔掉了太多孩子。谁能想到会有那么一个孩子侥幸活了下来，并引发了后来的这么多事呢？
“诶，今天可怪累的。”
“该回家休息了，明天还有好多工作等着我呢。”
康教授很快就将这件不起眼的小事抛之脑后。为了他的研究，日常生活的琐碎并不能让他操心太多，女儿的其他事情他也懒得管。
这个长发青年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特别一点的陌生人。
老人再次捋了捋前额的碎发，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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