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前一日,天色将晓未晓之际,晨曦初露,夜露尚凝。
徐仪早早便起身了,身着一袭素雅常服,从驿馆的后院侧门上了一辆青布马车,低调的往城郊行去。
她来得早了些,在路边的垂柳之下,等了片刻,才看到一架青篷小车,由一头瘦驴牵着缓缓驶近。姚广孝执缰驾车,周瑶光坐在后头,身旁仅一卷素布包裹的行囊。
周瑶光见到徐仪,眼中愧色一闪,欲言又止。
“老师,我还是想来送你一程。”徐仪缓步上前,声音温润,却透着一股担忧。
周瑶光那张清瘦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心力交瘁,却勉力牵起一丝温和笑意,“仪儿,何劳你亲自相送?此时与为师沾染,于你多有不利。”
徐仪不答,只是握住了周瑶光那双如秋叶般冰凉的手。
“老师此去应天,万望珍重。”徐仪语气郑重,“若在京中遇上难事,切记,寻个稳妥之人,密往魏国公府传个口信。府中自有庇护,旁人万不敢轻辱。”
热泪终究滚落,她慌忙垂首。徐祯仪深深吸气,敛衽,后退一步,向着恩师,郑重行了一个端肃的万福礼。此一礼,敬过往教诲,更祈他日重逢。
周瑶光闻言,喉间一哽,眼中蓄满了感激的泪花,只轻轻应了一声。但在心底深处,她已下定决心,不会牵连徐仪。谢夫人肯收留神佑,已是再造之恩,魏国公府的门楣,她断不能再攀附。否则怕是双方都有大祸。
周瑶光眼眶通红,慌忙垂首。徐仪于是后退一步,郑重地向她福了一礼,敬过往的教诲,以期来日重逢。
“老师,保重。”徐仪最后只说了这两个字,便眼见周瑶光微颤地坐上那简陋的驴车,姚广孝手中鞭梢轻扬,瘦驴迈开蹄子,嘚嘚的蹄声敲打着寂静的土路,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徐仪立在原地,凝望着那驴车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
半晌,她才缓缓转身,沿着路往回走,想让清晨的凉意平复当下的心绪。
只是冷不防,转过一个弯,本应该是刘荣等着她的地方,却赫然多了两道身影,正是身着寻常青布儒衫,却难掩气度凛然的朱棣。他的身后只跟着一名随从。
徐仪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显,步履未有一丝迟滞。
刘荣还在原地,正局促不安地立着,一脸的尴尬与为难,眼神不住地往徐仪和朱棣方向瞟,作为徐达的亲信,他自然想提醒徐仪,为其遮掩,但朱棣是亲王,尊卑摆在这儿,他只能左右为难。
徐仪径直朝朱棣走去,在数步之遥时处驻足,敛衽欠身,面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地讶异与关切:
“殿下万安。” 声音清越动听,“殿下何以轻装简从,现身此处?前番太湖风波未远,还望殿下小心,莫予宵小可乘之机。”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朱棣身后的贾忠,语气中透着三分担忧,七分规劝,好像不满朱棣的轻忽。
朱棣却是噙着一抹辨不明意味的淡笑,并未直接回答徐仪的担忧,反倒是话锋一转,不留半点转圜余地:
“徐妹妹好雅兴,清晨便出来会友?”他声线平稳,却压迫感十足:“只是,高先生的妻子面露疲色,步履蹒跚,你竟也放心,任其坐着那等朽败驴车,颠簸着去应天的漫漫长路?
他语气平静得可怕,却精准刺向徐仪竭力维持的镇定。
她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触感冰凉黏腻:“殿下怕是误会了。臣女不过见那夫人面色不佳,多言问询了几句。至于她的身世行踪,与我何干?殿下何须为此妄加揣测,徒增烦恼。”
朱棣闻言,那双深邃的眼眸暗了暗,他向前一步,气息几乎压到徐仪身前,压迫感十足:
“妄加揣测?徐姑娘可知道,那妇人乃是朝廷钦犯高启的家眷?窝藏钦犯,形同欺君。”
惊悸不过一瞬,徐仪倏然抬首,眸光清澈锐利,不退反进:“既如此,殿下为何不即刻下令,将其锁拿归案,押解京师,交予刑部明正典刑?”
朱棣闻言,眉梢微挑,似是没想到她完全不怕自己。
“你何必明知故问?”朱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却又让人无法放松警惕:“她是你在乎的人,为了她,你不惜亲自跑一趟这苏州城。本王,又怎愿见你伤怀?”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方才的应对、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句话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朱棣如何能知道她的意图?
“你怎会知道?” 徐仪难以置信,几乎是脱口而出。
朱棣看着她的镇定终于有一丝裂缝,流露出一瞬间的惊惶,眼底的笑意顿时更深,那份得逞的满意之色,也让人想起他再是高不可攀的亲王之尊,今年也不过才十四岁。
“你是本王未来的王妃,即使远隔千里,我也会记挂着你,”他的笑意更深了,好像很喜欢这样逗徐仪,轻描淡写地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徐妹妹在应天府的一举一动,本王都了若指掌。”
徐仪听闻此言,知道朱棣是不打算告诉她实情,才以这种方式来搪塞。
于是她不再多言,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甚至不再看朱棣一眼,绕过他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利落地走向一旁拴着的马匹,伸手便去解缰绳。
朱棣既然将事情挑明了,目的不是交换就是威胁,只要不是潜藏暗处,伺机给魏国公府致命一击,她便无需再虚与委蛇。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反倒卸下了几分。
刘荣也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徐仪,”朱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本王还在,你就敢走?” 这话本应令人胆寒,可他语气轻松,倒将威慑力冲淡了几分。
“臣女尚未用早膳,殿下若还有指教,不妨边走边说。”徐仪头也不回,人已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夹马腹便向前行去。
不过逗她一逗,气性倒是不小。朱棣并未动怒,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兴味,只轻哂一声,自贾忠手里接过缰绳,矫健沉稳地翻身上鞍,一抖缰绳,策马便追了上去。
两人皆缄默不语,却默契地并辔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徐仪终是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殿下久滞苏州,究竟意欲何为?”
朱棣闻言,马鞭轻轻一挥姿态闲适:“不过是贪恋这苏州风物。”
“殿下若有差遣,不妨直言。” 徐仪声音清冷。他一路追踪,又任由她放走周瑶光,若说没有目的,她断然不信。
“你为何笃定本王必有所图?”朱棣侧首看她,“你我将来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本王能图你什么?”
他语气悠然,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徐仪闻言,黛眉微蹙,未散的愠怒更添了几分:“燕王殿下慎言。”她刻意拉开距离:“这桩婚事,不过是陛下与父亲的口头之约。既无媒妁之言,亦未行纳采问名之礼,无凭无据之事,殿下不必时时挂在口边,平白惹人非议。”
她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此刻心绪激荡,又有几分意气用事,才决绝地将两人虚无缥缈的纽带斩断,不留半分转余地。
朱棣脸上那抹闲适的笑意骤然消失,眼底的玩味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阴鸷,面色也沉了下来。
自重逢以来,她便是这般拒人千里,疏离冷漠,仿佛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不知从何而起的鸿沟。若换作旁人,毫不在意的处置了便是。但徐仪不行,天下人皆可背离他,唯独徐仪,绝对不行!
无名的业火,被她冰冷的话语彻底点燃,毫无预兆的轰然爆发。
朱棣猛地一拉缰绳,倏然急停,与此同时,长臂疾探,狠狠攥住了徐仪坐骑的辔头!
徐仪□□的骏马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拽停,前蹄猛地扬起,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嘶鸣。
她一时不防,惊呼声都噎在喉间,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指尖死死抠住了马鞍。
这马是朱棣亲自驯过的,当然不会让她坠落,那只攥紧辔头的手青筋暴起,稳定地控住局面。然而,他满腔的怒火只准备问话,以至于忽略了徐仪惊魂未定的脸庞。
“你自开蒙伊始,便常出入府中,伴母后左右,与我对弈手谈、赏乐品茗,桩桩件件,皆如昨日。”
“你纵然不是为了本王而来苏州,”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可为何,竟连本王的样貌,都敢忘得一干二净?”
朱棣此刻的神情,足以令任何熟知他性情的侍从胆寒,唯恐下一刻便是滔天之祸。
可徐仪依旧一言不发,死死攥着马鞍前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手臂,却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徐仪,你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认不出本王,是不是因为,你就没将本王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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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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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眼里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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