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自小有强记之能,是以,八岁前魏国公府邸的每一帧光影,她都清楚的记得。
她自小往来吴王府和魏国公府之间,两座府邸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煊赫之所,但也大不相同。吴王府总是人声鼎沸,高官命妇往来不绝,而魏国公府却总是冷寂如深井。
因为父亲徐达常年在外征战,而母亲谢佩英为丧父之痛,终日枯守在内苑深处。
外祖父受磔刑而死,这份几年也化不开的哀恸,将魏国公夫人与这喧嚣人世隔开,连带着对膝下儿女的关切,都淡漠得仿佛他们只是府里需要按时浇水的名贵花木。
徐仪的童年,便在这空旷的殿宇楼阁间度过。常伴她的,不是须发皆白的严苛西席,便是规矩森严的教引嬷嬷。府邸的寂静,压得人心头发沉,唯有小了她6岁的弟弟辉祖,常贵娥和蓝昭伯母偶尔到访的热闹,才能短暂地打破这潭死水。
直到那一日,解开之妻高妙莹来访。她是母亲的旧识,亦是马王妃身边的红人。
高夫人握着母亲微凉的手,声音温煦:“夫人,听王妃娘娘提起,您正为令嫒寻访女师?妾身近日倒识得一位妙人,名唤周瑶光。与之清谈,如沐春风,其才其德,堪为令媛之师。
于是,周瑶光来了。
她踏入这沉寂太久的国公府时,身后没有跟随抱着成摞《女诫》、《列女传》的婢女,袖中,亦没有令人胆寒的戒尺。
是她,第一次告诉徐祯仪,女子读书,不只为相夫教子,更为明心见性,见天地,见众生。
回驿馆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马灯,随着车身摇晃,将母女二人的侧影投在车壁上,忽明忽暗。
车轮滚滚,碾碎了一路的寂静。
“人既已寻着,为何不一道带走?”谢佩英率先开口。
徐仪看了眼,在胡嬷嬷怀中兀自熟睡的高神佑,声音有些低落:“老师不肯走。”
谢佩英眉梢微挑。
“老师说,她要设法去救高季迪。”徐祯仪垂下了双眸。
周瑶光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夫君尚有一息在,为妻者,岂能坐视?一日救不出他,我便一日不离开。若当真天命难违,我再回来,带神佑远走高飞。’”
谢佩英听完,唇边竟勾起一抹难辨意味的弧度:“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
徐仪却秀眉紧蹙,眼中满是困惑与不解:“母亲,我不懂。”
“明知诏狱森严,九死一生,此去与飞蛾扑火何异?以一人之身,撼朝廷之威,于事何补?”
谢佩英静静地听着,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外面飞速倒退的夜色,声音飘忽:
“情之一字,最是无理可讲。你如今不解,是你心中尚无挂碍。”她缓缓回过头,昏黄的灯火下,她的眼神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柔和,
“等你将来有了那个,拼了性命也想护着的人,自然就懂了。”
这句话,却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不经意间刮过徐祯仪的心尖,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可她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那张永远清冷自持、仿佛万年冰山之上亘古不化的雪,映不出丝毫人间烟火的热度。
这样的话,竟是这位永远将规矩、体统、家族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魏国公夫人口中说出来的?
徐仪缓缓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思绪,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莲纹刺绣,心底一个声音清晰地问道:母亲,您呢?您这一生,可曾真正有过那个值得您抛开这煊赫门楣、泼天富贵,甚至赌上性命也要去护住的人?
当晚,徐仪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儿时,求学于周瑶光席下的时光。
说是求学,但周瑶光只用一半的时间教她琴棋书画,另一半的时间,更像是带着徐仪,走出魏国公府朱门内的天地。
自她认识周瑶光三个月后,她也被允许悄悄跟着周瑶光到高府做客,然而在高府所见,却是另一番天地,这里,没有那么多尊卑礼数,却多了几分真切的人间烟火气。
高府也是官宦富贵人家,却少了几分国公府里严苛的尊卑。
记得有一日,一个憨厚汉子来高府送刚出炉的梅干菜烧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周瑶光接过油纸包,笑道:“仪儿,尝尝王五一的手艺。”
待徐仪问起周瑶光如何与其相识。周瑶光一边吃着烧饼,一边说:“王五一昔年乃我家佃户,遭了灾才到南京城谋生。如今凭这烤烧饼的手艺立足,滋味倒也地道!”
王五一在一旁憨笑,搓着手,脸上是饱经风霜的朴实。徐仪于是小口咬下,外皮酥脆,内馅咸香,是不同于国公府精致点心的另一种味道。
还有一次,俩人在马车内见路边一落魄书生,立于街角,面前铺一张旧毡,代人写信撰文。
周瑶光便叫停车马,上前驻足片刻,也不顾抛头露面,与之闲谈两句,得知其是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此。本以为不过寻常招呼,过后,周瑶光却悄悄遣仆役送去些许银钱与寒衣。
这些寻常巷陌里形形色色的的冷暖悲欢,诸味纷呈,是徐仪在深宅大院里从未接触过的真实,不断冲击着她自幼被深宅规矩豢养的认知。
周瑶光与徐仪闲谈时,常忆及昔年与高启隐居娘家青丘村的日子,“那年月,虽布衣蔬食,日常也只读书耕作,却是真逍遥自在。”
当徐仪听说高启早年为了逃脱张士诚的控制,曾带着她和孩子到杭州等地游历时,几乎惊掉了下巴,女子也可以游历四方,若游侠一般。
徐仪自幼以母亲为楷模,深信为妻之道,在于相夫教子,辅佐夫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周瑶光却不止一次对她言道:“女子立世,主心骨当在己身。而该在自己身上。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不为外物所移,不为他人所左右。依附于人,终是风中飘萍,镜花水月,难得长久安稳。”
最令徐仪心旌摇荡的,是暮春时节,桃花初谢,枝头已结出青涩的小桃。
周先生望着满树青果,忽起兴致,拉起高神佑和徐仪便道:“此青桃正涩,恰是酿桃酒佳时!”
徐祯仪闻言一怔,想起嬷嬷和母亲的严训,面上不由露出几分迟疑。 “先生,这酿酒之事……若母亲知晓……”
周瑶光手中拣选青桃的动作未停,只抬眉瞥她一眼,阳光下笑容疏朗,语声却斩钉截铁:“我是何样人,便教你何样事!若只为学那些束之高阁的经史,大可找位四平八稳的鸿儒大贤便是。既入我门,自当沾染些人间烟火、田园野趣!”
她言语戏谑,甚至疏狂,徐祯仪却为其周身气度吸引,浅浅一笑。
那时的周瑶光与她曾见过的长辈都不同。不似皇后忧劳国事,不似母亲谋算深远,更不似蓝伯母烦心于内宅之事,有时徐祯仪都会恍惚觉得眼前的女人仍是周府未嫁人的小姐,未历风霜、洒脱不羁。
唯有周瑶光酒醉后,眼底偶尔滑落的清泪,才让徐仪倏然记起,她是历经三子夭折之痛的母亲。
于是她第一次忘却了嬷嬷所教的礼仪举止,学着周瑶光,将衣袖高卷,锦鞋踏入泥土地中,踮着脚去够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实。
斑驳树影洒落,阳光刺目,她仰头望去,第一次望见了那没有雕梁画栋遮蔽的、无边无际的青空。
她的心弦在那一刻震颤,余韵也在徐仪胸中回荡了此后无数个春秋。
此刻,苏州府衙的临时书房内,还灯火通明。
朱棣面前的案几上,一摞摞厚厚的名册铺陈开来,皆是这两日京卫与官府联手搜捕城中流民、江湖散人的结果。
其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姓名、籍贯,但都没有朱棣想找的人。
贾忠躬身立在一旁,声音恭谨:“王爷,所获之人皆已入册,分门别类,羁押待审。”
朱棣眉头微不可察地拢起,这已经是全部了吗?衣衫褴褛的乞丐,打家劫舍的盗匪,浪迹江湖的流民都抓了个遍,却依旧不见那对母女丝毫踪迹?如此以来,只有一个可能,她们已经被人藏起来了。
“谢夫人那边可有异状?”朱棣将名册放下,抬头问道。
贾忠答道:“回王爷,谢夫人今日带着徐小姐,去了一趟林觉寺。”
“林觉寺?”朱棣的双眸瞬间凝起一丝探究。
“是,王爷。”贾忠应道,“她们约莫在寺中逗留了近两个时辰,返回驿馆时,谢夫人身边的仆妇牵着个约莫**岁女童,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像是在外流浪了许久。”
朱棣眼底闪过一丝疑虑,暗自想到:高启之女?若真是她,谢夫人身边跟着母后派来的女官,她何以如此堂而皇之,将这烫手山芋带回驿馆?
“继续留意她们的行踪。”须臾,他沉稳的下令。
“遵命。”贾忠再次躬身。
“今日为何是你来回禀?”朱棣这才问起,“凌浩呢?”
贾忠微垂眼帘:“回王爷,凌浩昨夜突发恶疾,卧病在床,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为王爷效力。”
朱棣闻言,却并未多言。只是轻哼一声,让贾忠退下。
恰在此时,千户朱亮疾步入内,躬身抱拳:“王爷,京城来信。”他双手呈上一封漆印鲜红的密函。
朱棣接过信函,指尖轻巧地挑开火漆,抽出素笺,飞速扫过字里行间。
随着字迹映入眼底,方才还沉静如水的面容,渐渐覆上一层浓重的阴霾。他眉心紧锁,唇角微抿。
锐利的目光直刺朱亮,“你把我们在太湖遇刺之事,密奏给了父皇?”
朱亮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解,随即俯首抱拳:“回王爷,此事事关王爷安危,微臣不敢不报……”
朱棣看着他一脸的困惑,终是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不怪你。”
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案几上,语气中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烦躁:“父皇勒令本王即刻携五弟启程回京,不准再在苏州多做逗留。”
“至于那些城中滋事的流民草寇,父皇自会派拱卫司的人来苏州处理,无需本王……越俎代庖。”
朱棣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幕,若是徐仪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自己确实也无必要再滞留此间。真正的暗流,还在应天皇城里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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