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真相,就是如此残酷,如此令人绝望,徐仪不合时宜的想起当初外祖父被屠时,母亲说过的,权力之争中的败者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引颈受戮,任人宰割。在魏观和高启一事中,当事人甚至没有负隅抵抗的机会,所谓皇权,生杀予夺,皆在一人一念之间。
吴廷忠没让徐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久,他牢记徐达给他的教导之责,话锋一转,神情更加严肃:“苏州之事,虽是地方,却也牵动着京城的神经。小姐,眼下朝堂之上,亦是暗流汹涌。”
“吴伯请讲。”徐仪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来了,为了让她尽早适应天家的规则,父亲母亲非常看重教导自己看清表面平和之下的权利之争。她强自镇定心神,凝神倾听。
“继杨宪之后,前任右丞相汪广洋,月前已被陛下斥责办事不力,贬谪广东。”
徐仪心中一凛。
“如今,只胡惟庸任丞相一职,独揽大权,深得圣眷,权势滔天。”吴廷忠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夜色中潜藏的无数耳目,“而本该监察百官,风闻奏事的御史台,其主官御史中丞,正是胡相一手举荐的陈宁。”
“陈宁善于揣摩上意,阿附权贵。与胡相早有勾结,胡惟庸举荐他为御史中丞,实则,怕是在台谏体系按插自己人。”
“以陈宁的为人,对胡相,必然是马首是瞻。”徐仪秀眉紧蹙,她已然听出吴廷忠话中的深意。一个为了满足朝廷税额,压榨百姓的人,又如何会为了百姓直言进谏。
“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对朝中之事话语权有限。”吴廷忠斟酌着词句,“胡相如今权倾朝野,却难保不会对军中之事有所染指。”
“父亲忠于陛下,自不屑与胡党为伍。”徐仪的声音也冷了三分。
“正是如此。”吴廷忠颔首,“大将军在外,小姐与夫人在京中,行事务必谨慎,万事小心,需得随机应变,切不可授人以柄。”
徐仪心事重重,郑重的点了点头。
吴廷忠探究的看着眼前的女孩,高启携妻女倒南京的那一年,他正好随主公北上。正是因为自幼教导徐仪的他不在,谢佩英才私下了寻了素有才名的周瑶光,教导了徐仪一年的光景。
陛下素来忌讳武将与文人结交,他对外也只敢说自己是照顾徐达起居的管家。
周瑶光因为才名在外,又是女眷,才被谢佩英频繁的请到府中,但教导徐仪琴棋书画之事,也只敢在避人耳目的场合进行,对外一律隐瞒。
这是魏国公府一贯的作风,即使是极小的一件事,也不可疏忽大意。
徐仪本不该与高启一家建立太深的交情,这对双方都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吴廷忠问出了心存已久的疑问:“小姐,你为何要执着于周夫人?”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像周夫人这样饱读诗书的女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只有她一人。只要你想,将军即使遍寻天下,也能找一个出来,给你做老师。”
说罢,他倒真想起一个人来,“解开之妻,高妙莹,也是江西一代出了名的才女,常被当时还是吴王妃的皇后娘娘请到府中,你也是见过几次的,只是年幼,怕早不记得了。”
“高夫人我记得,她曾说观我字迹笔锋锐利,锋芒难掩。习簪花小楷非为上选,张体楷书才更契我的性格。”徐仪好像回想起了极开心的事,眼里都盛满了笑意。
“既然如此,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吴廷忠继续劝说。
徐仪没有接话,静默片刻才言:“谢吴伯替我担忧。只是,周夫人怀瑾握瑜,于仪儿更有半师之谊。吾断不能看着她受此无妄之灾,断送此生。”
吴廷忠轻叹一声,心知徐仪心意已决,再劝也无益,只提醒道:“小姐已知京城暗流汹涌,敢问,还有把握践行此前做下的计策?”
徐仪浅浅一笑,直视吴伯的双眼:“尚有把握。”
一行人又在苏州府盘桓了好几日。徐仪记挂着朱橚那日是否受伤,便到他的落脚处探望。
苏州府衙内,朱橚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酉阳杂俎》,见她进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你来啦。我还以为你吓得不敢出门了呢。”
徐仪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水:“我有什么好怕的。”
朱橚好奇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说真的,那天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你就不怕?我瞧你镇定得很,不也该是头一回见这等杀人场面?”
徐仪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看杀人?”
她声音很轻,朱橚却听得一愣。
正想追问,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朱亮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看样子是要向朱棣禀报军情。
朱橚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一把拉住徐仪的胳膊:“走,咱们也去听听有什么新名堂!”
徐仪本想避嫌,这等军机大事,她一个女眷怎好旁听,她挣了一下,情急喊出了朱橚的乳名:“小五,这不合适吧……”
未料,刚到门口就和从殿内走出的朱棣撞个正着。朱棣见到徐仪只是神色一顿,随即皱着眉头扯过朱橚抓着徐仪的手,拉着他进殿,一边开口:
“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避讳的,进来听就是。”说完,只留给徐仪一个沉稳的背影。
殿门正对着一幅巨大的苏州府堪舆图,朱亮见他们进来,并没多说什么。
徐仪只能硬着头皮站到一旁。
朱亮抱拳禀报道:“启禀殿下,末将遵令搜查,在城西林觉寺后的深山里,确实发现了一处乱民窝点,只是……已经人去楼空。”
朱棣的指节在木桌上轻轻敲了敲,看向堪舆图,眼中精光一闪:“果然如此。”
朱橚和徐仪不解的看向朱亮,后者只好耐心解释道:“殿下早就疑心此地。那日遇见徐小姐,本就是想去寺后探查一番。”
原来那日,是她打断了他的计划吗。
朱棣沉声对朱亮下令:“人虽走了,但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带人仔细搜查,切记,此次不可再打草惊蛇。如有必要,再去林觉寺探查一番寺中僧人。”
“是!”朱亮领命而去。
徐仪听着,手心已满是冷汗。没心情再坐,片刻后便起身告辞了。
行至停在府衙前院的马车旁,车夫早已放下脚凳,素秋也已在车边等候。
“徐仪。”时隔已久,朱棣又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熟悉感瞬间将她带回了儿时的吴王府白虎殿内,他们那时常在殿内对弈,朱棣也是这样唤她。
一时徐仪都有些愧疚,自己怎能没认出他呢。
她回过头,只见朱棣站在府衙的台阶上。
“殿下还有何吩咐?”徐仪屈膝一礼。
朱棣几步便到了她面前:“那日太湖之上,我说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徐仪一怔,不明所以。
“我并非是要教你如何行事,也无意干涉你与谁人往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想说的是,在天下人眼中,你与我才是缔有婚约之人。故而,与五弟……还是少些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为妥。”
徐仪愕然抬首,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也不见指责的意味,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沉凝。
徐仪无法分辨朱棣是怀着怎样的情绪说出这句话,只是一股奇异的感觉麻痹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言行,也能牵动这位深藏不露的燕王殿下?此念一生,心悸如潮,更兼心绪如麻,平生未历。
见她怔在原地,一张俏脸白里透红,眼神迷茫,朱棣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稍纵即逝。
徐仪猛地回神,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万千思绪,声音轻得像风:“我知道了。”
她几乎是逃一般,转身上了马车,客套话都忘了说。
朱棣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辘辘远去,直至消失在街角,脸上的那一丝笑意才缓缓隐去,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殿下。”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来人一身不起眼的青布短衫,正是林觉寺后山凉亭里,跟着朱棣的随从。此人名为凌浩,专司暗中探查消息。
“事情办得如何?”朱棣头也不回地问。
“回殿下,属下挑了个最机灵的人一起,已经暗中盯着徐小姐。还有吴廷忠,也已纳入网中。他们在苏州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咱们的眼睛。”
凌浩的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情绪,他自朱棣开府便追随左右,因年岁最相近,也最懂这位主子的心思。
但此刻,他却有一个疑问:“殿下,属下不明。您若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徐小姐?徐大将军于您信重有加,视如己出。想来凭此情谊,徐大小姐定当知无不言。。”
朱棣终于转过身:“你倒是会想省事的法子。”他抬手拍了拍凌浩肩头,“徐叔叔信我,是一回事。她……信不信我,却是另一回事了。”
朱棣慢步往回走,悠悠道:“你道她是谁?这丫头,心思比九曲黄河还要绕上几绕,主意大过天去。纵使搬出魏国公来压她,该提防时,她半个字都不会多说。”
他垂眸,眼底掠过一丝赞许与无奈交织的光芒:“她不是只会吟风弄月的姑娘,你大她近十岁,也不一定算的过她。”
“去吧,盯紧了。”
“是!”
凌浩躬身领命,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庑廊后面,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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