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庄子今日车马盈门,宾客如云,后院的投壶场上,全是公子王孙,达官贵人的子弟,少年人们喧闹得能把屋顶掀翻。
大都督府同知沐英的长子沐春,今日的寿星,如今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逮着个家仆就问:“看见魏国公府的徐小姐和周王殿下了吗?”
家仆们个个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俩祖宗,一个比一个能跑!”沐春跺了跺脚,一头扎进了那群王孙公子堆里,准备再寻一边。
场子中央,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正围着一只兽耳青铜壶,玩得不亦乐乎。为首那人,约莫十岁光景,剑眉星目,一身滚金边的宝蓝绸衫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正是当今陛下的侄子曹国公的长子,李景隆。
他这厢才瞧见了沐春,手里的箭矢就“嗖”地一声飞出,稳稳落入壶中,引来一片叫好。
“呦,寿星公,怎么这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李景隆扬着下巴,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来来来,与我赌一局,输了罚酒三杯,权当给你贺寿了!”
沐春哪有这个心思,他一把推开李景隆递来的箭矢,这小子明明还小自己一岁,语气怎么像自己长辈似的,
“赌你的头!徐姐姐和五殿下还没到,我得去找找!”
“嗨,没劲儿。”李景隆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周王殿下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指不定在哪儿瞧见个稀罕的草药,就拔不动腿了。至于徐姐姐,那更是个书呆子,许是嫌这儿吵,躲清静去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尖细的嗓音便从人群外传了进来。
“沐公子,可算找着您了。”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是朱橚身边常带着的太监弘信。
他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弘信顿时手足无措了,周王殿下的命令,好像是偷偷把沐公子带过去。
好在沐春反应快,一边扯着弘信的衣袖往外走,一边大声说道,“知道了,周王要找我下棋是吧?这就走,还不快带路!”
弘信忙跟着附和,“是,是。沐公子这边请,我们王爷都等了许久了。”
两人匆匆离开,都没有留意身后李景隆探究的目光。
直至转出了月洞门,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沐春才急道,“出什么事了?”
“殿下让奴婢来传个话,他跟徐小姐在秦淮河边上……捞了个人,这会儿正往庄子上赶,让公子先备好热水、伤药,再请个靠谱的大夫。”
“什么?!”此言一出,沐春大惊失色,“捞……捞了个人?什么人?”
小太监擦了把汗,压低了声音:“是个女娃娃,还有一口气,瞧着……不大好。”
沐春眉头微皱,却也不再多问,忙去安排大夫的事情去了。
沐家是将门,庄子上轻易就能收拾出一块演武场,此刻的演武场上,旌旗猎猎,尘土飞扬。
仰仗着父辈的功绩才能来到此处的少年郎们凑在一处,又有太子和晋王亲至,大家自然免不了意气之争,要比一比骑射武功。
今日的这场生辰宴,本就是以沐春生辰做个由头,将这些开国功臣、王公贵族的子孙辈聚在一处,联络情谊,敲打磨合。同时,《礼记》有云:“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太子亲至,不过是顺便观察大明管理层的下一代中,有没有得用的青年才俊。
朱标与朱棡此刻正并肩坐在最高处的观武台上,底下是各家公子捉对厮杀,刀光剑影,喝彩声此起彼伏。
高台之上,女眷却出奇的少,唯有太子妃常氏一人。
太子朱标呷了口茶,目光在场下扫了一圈,眉头微蹙。
“怎么不见老五?”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威严,“今日考校骑射,他身为皇子,岂能缺席?”
一旁的太子妃常贵娥闻言,温婉一笑,柔声答道:“殿下莫急。五弟的性子您还不知?许是又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用团扇轻轻掩口,目光流转,望向一旁空着的几个位子。
“再说了,沐春和景隆那几个也不在。这几个小子,往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寻着一个,剩下的一准儿也跑不掉。”
一番话显得朱橚不过是少年贪玩,无伤大雅。
朱标面色稍霁,对侍立在旁的内侍吩咐道:“去,寻一寻周王、沐春和景隆,就说孤与晋王等着看他们下场一试身手。”他顿了顿,仿佛是临时想起,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魏国公府的徐姑娘,也一并叫来。她父亲弓马娴熟,想必她也有些见识,让她也来瞧瞧热闹。”
此话一出,太子妃常贵娥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徐仪再是身份特殊,可此地权贵子弟云集,对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也着实不适合。
她身后的贴身侍女茂寿,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飞快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常贵娥的眉心却蹙得更紧了,她缓缓起身,对着朱标盈盈一拜。
“殿下,臣妾下去更衣,先行告退片刻。”
常贵娥便领着茂寿,步履从容地离了席,往内苑走去。
才刚穿过游廊,就遇到了来传信的疏绣,常贵娥暂不多问,由疏绣带着绕过假山,到了一处僻静的暖阁,终于见到了徐仪。
暖阁内,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徐仪的脸色,比外头天色还要沉。她一见常贵娥,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声音都带着颤。
“常姐姐,你可算来了!”
沐春是今天的主角,不能缺席太久,朱橚的身份惹人注目,待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就跟着沐春回席上去了。所以此地,只留下徐仪一人。
常贵娥与徐仪自幼相识,开平王府与魏国公府不过一墙之隔,两人情同姐妹。她深知徐仪性子稳重,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莫慌,出什么事了?”常贵娥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暖意。
“姐姐你看。”徐仪将她引到内室的床榻前。
只一眼,饶是常贵娥贵为太子妃,见惯了风浪,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床上躺着一个孩子,若非胸口尚有微弱起伏,简直与死人无异。女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上下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针孔,像是被人当成了某种邪术的祭品,新伤旧痕交叠,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沐春请来的大夫,是个经验老到的军医,此刻正满头大汗地施针,他摇着头,声音嘶哑。
“这位小姐,恕老朽无能。”
“这孩子伤得太重,已经开始发热,如今能吊着这口气,已是奇迹了。”军医顿了顿,又道,“老朽只能先用银针渡穴,看看能否唤醒她的神智。若是挺不过这一天一夜,就得赶紧通知她的家人,备好后事吧。”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徐仪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就在这时,几根银针刺入女童头顶要穴,那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竟颤动了几下。
“醒了!她醒了!”徐仪惊呼,“家人,你的家人在哪儿?”
那女娃似乎听懂了这两个字,浑浊的眼珠里迸发出巨大的恐惧,嘴唇翕动,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说什么。
常贵娥心细,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片刻后,常贵娥直起身,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她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惊怒:“她说……舅舅……她舅舅要杀她。”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却让徐仪脑中迅速闪过卫亨打听来的消息,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常贵娥不知道这些,只是听这孩子的控诉,瞬间就红了眼眶,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狠毒之人!怎能忍心对这么个孩子下狠手!?”
徐仪也攥紧了拳头,心里想的自然是一定要救这个孩子,可眼下,好几个难题摆在面前。
这里是沐家,宾客云集,人多眼杂,这孩子生死未卜,又牵涉到一件南京城里正议论得火热的大案。无论如何,将这孩子留在此处,都多有不便。
徐仪当机立断,“姐姐,此地不是久留之所。不如我寻个由头,先将她带回魏国公府,我府上蓄着几个精通医理的大夫,药材也齐全,或可保她一命。”
常贵娥对徐仪没什么不放心的,想到这也是个能让徐仪不去演武场抛头露面的借口,于是点了点头:“好,你路上一定小心,太子殿下那边,自有我帮你开脱。”
待安排妥当,送走了徐仪,常贵娥才缓步回到了演武场上。
观武台上,朱橚和沐春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朱标也正看得入神,忽见常贵娥去而复返,她走到朱标身侧,仪态万方地福了一福,柔声道,
“殿下,臣妾方才见了徐妹妹。”
“她与五弟先前在秦淮河边贪玩,吹了冷风,这会儿都觉得身上发冷。臣妾想着宴席还长,别让她小孩子家家的再熬出病来,便做主让她先回城歇着了。”
朱标闻言,只“嗯”了一声,目光却转而看向朱橚,淡淡道,“你干的好事?”
朱橚抖了两抖,心想刚才不还好好的,不大相信徐仪这就病了,但却不敢对大哥实话实说,只嘟囔着,“我不知道她身子这般弱啊。平日里见她骑马风驰云走的,哪儿是容易病的样子。”
“这话你就等着老四回来了,自己去和你四哥说吧。”朱标的目光又回到了演武场上,语气平淡,“她到底是父皇亲口定给四弟的燕王妃,明年母后就要召她入宫亲自教导宫中礼仪了,却还是一副孩子心性。”
太子的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常贵娥温婉一笑,接过茂寿递来的团扇轻摇,为徐仪开解,
“殿下这话说的,徐妹妹已是这应天府里万里挑一的姑娘了。不仅熟读经史,懂事明理,连父皇都夸过‘此女必贵,宜善视之’。如今不过是年纪小,贪玩些,也是人之常情。”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仿佛是无心之言,又像是刻意为之,“说起来,四弟在诸位亲王里面,是最为刻苦勤奋的。父皇常说他‘英武似朕’,对他爱重有加,自然要将这京城里最优秀的贵女许配给他,这两人倒也称得上是一对天作之合。”
此言一出,朱标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他没再说话,只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倒是他身旁的晋王朱棡,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语带讥讽,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大嫂,我看不仅是父皇母后,就连你都惯着四弟。”
朱棡斜睨着朱标,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依我看,四弟和徐叔叔的女儿,就是被你们捧得太高,才养出这一身傲气。”
“四弟跟着徐叔叔去北平练兵,已有两年了吧?连年节都不曾回京向父皇母后请安,当真是不知礼数!”
常贵娥唇畔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眼波微转,却未置一词。
朱橚听着这话并不认同,却也不好再大庭广众之下反驳三哥,只借着饮啜的片刻,将心绪掩下。这喧嚣的演武场边,一时之间竟也生出了几分凝滞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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