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徐仪梳洗完毕,坐在窗前,静静地翻阅书卷。今日下了点小雨,檐下还在滴水,不一会儿,被谢佩英叫去的素秋迎着蒙蒙细雨回到了徐仪的院子。
进了房间,她先向徐仪行礼,“小姐,夫人允了,只说以防在发生那日遇刺之事,夫人说要与小姐同行。”
这时疏绣端着一碗新滚的杏仁酪走进来,说道:“许是夫人担心小姐独行不安全,夫人那边的人手也更多些。”
谢佩英身上有皇后的命令,带的女官侍从,侍卫亲兵自然更多。
徐仪没什么意见,只是问:“我带来的东西在母亲那儿,可还好?”
素秋心下了然她问的是什么:“夫人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细致,凡事亲力亲为,没有让驿站和皇后的人发现。”
“那就好。”徐仪松了口气。
用过了午饭,徐仪就和谢佩英往林觉寺去。
到达寺庙后,谢佩英与寺庙的主持坐下交谈,徐仪则由知客僧引着,穿过几重庭院,径直往一处清幽的禅院行去。
依旧穿过先前的竹林,就能看到姚广孝正在一株虬曲苍劲的古松下,教上次的小哑巴沙弥下棋。
见她们来了,姚广孝只略一抬眼,便又将目光落回棋盘:“姑娘如此大的阵仗,不怕燕王起疑?”
徐仪站定在他面前:“我来和上师论经,为何要遮掩?倒是上师,怕不是觉得我的母亲不比燕王周王身份贵重,所以也不到前殿迎接。”
姚广孝捻起一粒白子,不疾不徐地在棋盘上寻觅落点,头也不抬:“非也,贫僧只是躲懒。姑娘说这话是何意?”
“前日太湖之上,行刺燕王殿下的那些伪乞丐,上师可认得?”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疏绣和素秋都心头一跳。
小姐何出此言?若眼前的和尚真是刺杀亲王的同谋,那她们现下的处境不就危险了。
姚广孝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棋子落下,发出清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乃方外之人,如何会认得此等亡命之徒。”
“是吗?”徐仪向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不知能否与上师对弈一局。”
姚广孝终于抬眸,浑浊诡谲的目光投向徐仪,让人心生寒意。他不过一籍籍无名的老和尚,而眼前这位,却是堂堂魏国公徐达的掌上明珠。自己这般轻慢的姿态,已是不敬。然而看徐仪的神色,非没有半分愠怒,眸中反倒一片澄澈,好像胸有成竹。
姚广孝终于承认,此女,确非寻常高门闺秀可比。他枯瘦的手指轻轻一抬,示意小沙弥为徐仪让座。
一方棋盘置于两人之间,青玉棋笥中各盛黑白。徐仪执黑先行,落子清脆,目光未离棋盘,适时开口:“那日燕王为我领路到此时,上师并没有反应,周王来寻,你却似早有预备般迎出……大概就是为了看清他们的长相。”
那日行刺的人很显然是认得朱棣和朱橚的,一开始就目标明确,步步紧逼,几乎没将徐仪放在眼里。
但寻常平民,哪儿有机会面见亲王?徐仪只要稍微思索,就能从见过两位王爷的外人里,排查出有动机出手,也有机会谋划的姚广孝。
姚广孝不语,面上照样波澜不惊。
徐仪指尖上的黑子轻轻落下,继续言道:“上师慧眼如炬,想必早已察觉,燕王意欲亲探后山的乱民巢穴。故而料定,只要盘桓在附近,就有机会一睹燕王真容。”
见姚广孝依旧沉默,她唇角微弯:“只是多了我这个变数,带来了周王。但也无妨。”她直视姚广孝,“因为那日,燕王的身份也已被朱橚道明。”
她语气陡然转利:“他在苏州这些日子喜着常服,微服简行,混迹于市井之间。你的同党欲行不轨,却苦于难辨真容,连人都寻不得。故而需大师您暂栖此寺,蛰伏以待,只为寻得良机,才好将殿下形容默记于心,摹形绘影,递给那些行刺的人!”
话音落定,空气陡然凝滞。
松涛阵阵,鸟鸣啾啾,但却依旧无法掩盖僵浊的氛围。
姚广孝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有一丝笑意:“徐姑娘为何这么笃定?”
徐仪的声音冷了几分:“您有动机也有路子,将消息透露给那些‘江湖人士’。”
姚广孝缓缓抬起头,嘴角笑意不减:“徐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没有实据,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上师竟不为自己辩驳?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徐仪依旧镇定自若。
“你所言,确未尽然。” 他声音低沉,“画像……是贫僧递出去的。也是贫僧助他们一臂之力,才能确定燕王的行踪。”
他缓缓收回视线,落在自己枯瘦的指节上,“但我心中清楚,他们此行注定是飞蛾扑火,徒劳无功。”
徐仪皱了皱眉,“那为何还要将燕王置于如此险地?”
“险地?”姚广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徐姑娘,若非如此,季迪又还有别的生机?”
徐仪被他噎住,随即又问:“那些刺客,真的甘愿以性命相搏,只为救高启一命?”
“非也,”姚广孝神色一冷,“徐姑娘,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所求,并非独为季迪争一线生机,而是为自身,为万千如草芥之民,寻一方寸立锥之地!季迪是我的至交,他们是我的同胞。苍生有此悲愿,贫僧岂能袖手旁观。”
徐仪强自镇定:“即便如此,上师亦不能用燕王殿下的性命去赌!上师智慧通明,难道猜不透陛下的考量?高先生已入必死之局,若再致燕王身陷险境,陛下雷霆之怒降下,届时伏尸流血、牵连蔓引,又岂止今日这几条人命?”
对高启的判决已经下来了,是腰斩之刑。陛下不会轻易改变这个决定,除非有更重要的人为筹码,皇帝才有可能重新考虑,而这些刺客就是天真地想劫了朱棣,去和陛下交易!
“上师此举,实乃催命!”
姚广孝闻言,竟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松风中显得格外干涩,如同枯叶摩擦。
他缓缓将手中把玩的白子放回青玉棋笥,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徐姑娘,这天下大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乾坤更迭,若无尸骨为舟,鲜血作桨,便永远只能是岸上空谈,难达彼岸。”
他字句间透露出狂悖之意,已近谋逆!
徐仪再也无法维持镇定,霍然起身:“你……你疯了。”
“疯了?”姚广孝枯唇凝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脸上岁月的沟壑更加深刻:“为了至关重要的人,疯魔一场,又有何妨?”
他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一点,仿佛点中了徐仪的心事:“徐姑娘,你难道不是如此?”
徐祯仪心头一跳。
姚广孝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攫住她瞬间失措的双眼,声音压得极低:“为了周夫人母女,你甘冒奇险,不惜出卖燕王殿下,将他要清剿后山的消息,递给了贫僧。”
此言一出,禅院之内,落针可闻。
徐仪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早猜测过,姚广孝不会将周瑶光母女安置在离他太远的地方,所以在得知林觉寺后山有流民聚集时,便猜想周瑶光母女或许也在其中。她无力阻止朱棣出兵清剿,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她们提前逃走。
所以,她派人匿名送斋饭给寺中僧人,在给姚广孝的食盒里,夹藏了一张字条。
姚广孝看着她警惕的神色,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两人倒也有默契额,竟都是在互相试探。
他缓缓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静:“太湖行刺刚一失手,贫僧便得了信儿。”
“说燕王已调派人手,要将这后山藏匿的流民一网打尽。”
他再次看向徐仪,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善意:“托姑娘的福,贫僧才能让他们连夜遁走,避此杀劫。待燕王的人马赶到时,早已是人去巢空,一无所获。”
徐祯仪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事已至此,他们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再伪装也是徒劳。
“我只是猜测,老师与神佑,定然就藏在离您老最近的窝点里。”
“你没猜错。” 姚广孝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周夫人,出来吧。你的这位小友,实在是不好糊弄。”
“吱呀——”
一声轻响,只见不远处禅房的木门被从内推开。
一个身着粗布衣裙,面容憔悴却风骨尚在的妇人,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眉眼清秀的小女孩,缓缓走了出来。
正是周瑶光与她的女儿,高神佑。四目相对,徐祯仪的眼眶瞬间红了。
周瑶光依旧是温润的笑看着她,久别重逢最终只化作一句无奈又痛心的幽叹:“仪儿,你何苦执着至此。”
这一声呼唤,瞬间击溃了徐仪强撑的所有防线。
在太湖上面对刀光剑影也未曾眨动的眼睫,此刻却再也锁不住汹涌而上的热意。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那个清瘦的妇人,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算计,都消融在这个久违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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