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庄子后的山林被染上了层层叠叠的颜色,溪边的柳树也褪去了盛夏的浓绿,换上了一袭浅黄。
素月的生活,也如这季节更替一般,在平淡的劳作中,一日日地过去。自那日溪畔初见,已过了半月有余。她没再见过那个叫陈之延的少年,有时在浣衣的间隙,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河对岸那块光秃秃的青石,心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她将这份失落归结为对弟弟华楠的思念——那少年专注读书的模样,太像她记忆中那个聪慧的弟弟了。
庄子里的日子,依旧是春燕不时的刁难和管事们的漠然。这日清晨,浣衣的溪边,春燕见素月来晚了一步,便抢先占了最好上游位置,还将一盆油污最重的衣服推到素月面前,撇着嘴道:“手脚慢吞吞的,就只配洗这些了。”
素月早已习惯,并不与她争辩。待到午后,她好不容易将洗好的衣物晾晒在杆子上,正准备离开,春燕却在旁边“哎呀”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素月晾晒的衣物撞了过去。一排刚洗净的衣衫,瞬间被带倒,掉进了脚下的泥水里,沾满了污渍。
“你……你怎么不躲开点!”春燕恶人先告状,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土。
“无妨,”素月看着那一片狼藉,眼神清冷,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我重新洗过便是。”
她独自一人来到溪边,将那些衣物重新浸入冰凉的溪水中,一遍遍地漂洗。深秋的溪水已是刺骨的寒,不一会儿,她的一双手便冻得通红,毫无知觉。直到夕阳西下,她才抱着重新浣洗过湿衣物,疲惫地往回走。
为了避开旁人,她特意绕路走了溪边的小径。远远地,便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之延没有坐在青石上,而是伏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正专心致志地抄写着什么。他身旁放着一个简陋的砚台和一根磨秃了半截的毛笔。秋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他的衣角,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笔尖之下。
素月放轻了脚步,悄然走近。她看到,他用来抄写的纸张,是最低劣的草纸,泛黄粗糙,墨写上去便容易晕开。饶是如此,他笔下的字迹依旧工整有力,一丝不苟。她认出,他抄写的,正是那本极难通晓的《南华策》。
许是察觉到了阴影,陈之延好奇的抬起头,看到是素月,他先是一愣,随即清秀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阿姐。”他注意到她怀中盛满衣物的木盆和那双冻得通红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是我打扰你了?”素月温和地笑了笑,仿佛白日的辛劳不曾存在过,目光落在他抄写的书页上,“这本书艰涩难懂,你通读时可有遇到难处?”
陈之延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他指着其中一段说:“正有一处不解。书中言‘……以上谕示下,三司会审,然则有司所不知……’,我查遍了手头的典籍,大昱朝的‘三司’明确是指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为何书中又说‘有司所不知’?实在是自相矛盾。”
素月看着他因困惑而紧锁的眉头,心中一软。这正是她熟悉的、弟弟读书遇到难题时的神情。她柔声解释道:“因为书中所指的‘三司’,并非朝堂上的三法司。我听家中长辈闲聊时曾说过,此乃太祖皇帝为制衡权臣,私下设立的一个临时内廷机构,由内廷宦官、宗人府与皇帝亲信组成。此事乃皇家秘闻,寻常史书不会记载。作者点到为止,正是此意。你若不知这段过往,单从字面上解,自然会陷入困局。”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让陈之延瞬间豁然开朗。他看着素月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震撼与敬佩。这份见识,是他在书斋中苦读十年也无法得到的。这位阿姐,究竟是何等人物?
“阿姐一席话,胜过之延十年苦读。”他再次深深作揖,语气诚挚无比。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哥……”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她面黄肌瘦,身上的衣裳打着好几个补丁,小脸咳得通红,一双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正好奇又胆怯地望着素月。
“兰娘,快过来。”陈之延连忙朝妹妹招手,语气中满是疼惜,“怎么跑出来了?夜里风大。”他又向素月介绍道,“阿姐,这是我妹妹,陈兰娘。”
“兰娘见过姐姐。”小姑娘小声地说,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素月心疼的看着这个病弱的小女孩。她太瘦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从怀中取出前几日去镇上买的两块麦芽糖,蹲下身子,递到兰娘面前,温柔的说:“兰娘乖,这个给你,甜甜的,很好吃。”
兰娘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糖块,咽了咽口水,却不敢接,只是抬头望着哥哥。
陈之延眼眶有些发热,他摸了摸妹妹的头,轻声说:“阿姐给你的,就收下吧,要谢谢阿姐。”
“谢谢……姐姐。”兰娘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舍不得吃。
素月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涩。她站起身,对陈之延说:“妹妹咳得厉害,可有请大夫瞧过?”
陈之延的眼神黯淡下去,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似乎塌陷了一分,他垂下头,声音低沉:“瞧过了,大夫说是风寒入体,底子又弱,需得温补的药材慢慢养着。只是……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素月全明白了。是没钱。
那天之后,素月便将照顾这对兄妹当成了一件分内之事。她不再只是旁观,而是开始主动地为他们做些什么。她知道直接给予银钱会伤了少年的自尊,便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帮助他们。
她利用对草药的知识,在庄子后的山坡上,寻了些常见的、能润肺止咳的枇杷叶和甘草,洗净晾干。再次见到陈之延时,她将用油纸包好的草药递给他:“这并非药方,只是寻常的润喉之物。你拿回去煮水给兰娘喝,或许能让她舒服些。”
她还将自己省下的口粮,用最简单的手法,混着些野菜,烙成清香的菜饼,借口“庄子里的饭食油腻,自己做了些清淡的”,分一半给他们兄妹。
她做的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带着一种长姐般的关怀与疼爱。在她心里,陈之延和陈兰娘,就是她那失散的、不知正在何处受苦的弟弟的化身。照顾他们,仿佛就是在弥补自己对弟弟的亏欠,也给了她在这冰冷世间一丝温暖的寄托。
而陈之延,将这一切都默默地记在心底。他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深重的恩情,化作更刻苦的攻读。夜深人静时,他抄书抄得累了,只要一想起素月温婉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便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那份最初的惊艳与敬佩,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情相处中,悄然发酵,渐渐沉淀成了一种更深、更沉的情感。只是少年自己,尚未察觉。
他只知道,那位唤作“素月”的阿姐,是他清苦生命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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