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青县的天气骤然转凉。
素月坐在炕上,正借着这豆大的光亮,低头专注地缝制着一件小小的棉坎肩。
布料是她用几枚铜钱从庄子上的王大娘手里换来的半旧布头,颜色灰扑扑的,并不起眼。但里面的棉花,却是她托张大夫从镇上带来的新棉,洁白而松软。她将棉花细细地铺在两层布料之间,然后用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地将其固定、缝合。
她的动作娴熟而优雅,即使是在做这样一件粗布衣裳,指尖的起落间,依然带着曾经深闺中的韵律与从容。灯火昏黄,将她温柔的侧脸映在墙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安静的剪影。
她的思绪,早已飞回了遥远的京城。她想起弟弟华楠,每到秋冬之交,母亲总会亲手为他缝制新衣。他总是嫌烦,不肯好好站着量尺寸,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咯咯直笑。而母亲总会板着脸,假意训斥,眼底却满是宠溺……
一滴微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了手背上。素月一怔,才发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她连忙用袖口拭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将那翻涌的酸楚强行压了下去。
她不能哭。沈华蓁可以哭,但素月不行。
她低下头,将对亲人的思念与愧疚,一针一线地,都缝进了这件为兰娘准备的坎肩里。她能为那个孩子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几天后,在溪边,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坎肩递给了陈之延。
“天冷了,这个给兰娘穿在里面,能暖和些。”
陈之延接过那件坎肩,入手绵软,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展开一看,只见针脚细密,做工精细,领口和袖口处还用同色的线,绣了简单的回字纹,朴素中透着精巧。他知道,这样一件衣服,要耗费多少心神和时间。
“阿姐,这……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他眼眶发热,连忙要将坎肩还回去。
“一件衣服而已,谈何贵重。”素月将他的手推了回去,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我一个人在庄子里,闲来无事,做些针线活打发时间罢了。再者说,姐姐给妹妹做件衣裳,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若推辞,便是与我生分了。”
她搬出“姐弟”的名分,陈之延便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将坎肩紧紧抱在怀里,那份温暖仿佛透过了布料,一直暖到了他的心底。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素月,郑重地作揖:“阿姐的恩情,我们兄妹……永世不忘。”
话虽如此,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轻声说:“只是……怕婶婶看到了,会多话。”
这份忧虑,很快便成了现实。
兰娘穿上了新坎肩,大小正合身,衬得她蜡黄的小脸都多了几分血色。她高兴得在院子里转圈,逢人便说是“溪边的神仙姐姐”送的。
这份喜悦,却在陈大娘从屋里出来时,戛然而止。
陈大娘一眼就盯上了兰娘身上的新衣服。她一把将兰娘拽过来,像检查货物一样,粗鲁地将那坎肩里里外外摸了一遍。她的手指在感受到新棉的厚度时,那双三角眼里迸发出贪婪的光芒。
“哦?新棉花的?这针脚,比镇上裁缝铺子做得还细!”她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说之延,你这个‘姐姐’,手头可真够宽裕的啊!”
她松开兰娘,叉着腰走到正在劈柴的陈之延面前:“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既然认了这么个好心的姐姐,怎么就只顾着你妹妹一个人?你看看你身上这件,袖口都磨破了。你堂弟虎子,也正缺一件过冬的衣裳。你明天去跟你那好姐姐说说,让她也给虎子做一件,料子得用新的,可不能用这些破布头!”
她见陈之延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更是得寸进尺:“还有啊,我看那丫头不是一般人,身上肯定带着不少体己钱。你去跟她说,就说家里周转不开,先‘借’个十两八两的银子来花花。大家都是亲戚,她跟你好,不就是跟我们家好吗?可别那么小气!”
陈之延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斧头。他转过身,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顺谦恭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冷漠与严肃。
他将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兰娘拉到自己身后,面对着自己的婶婶,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婶婶,此言差矣。”
他一开口,便是读书人讲道理的架势,让陈大娘都愣了一下。
“阿姐她自己,也是庄子里的下人,每日天不亮就要去溪边浣衣,一双手冻得通红。她并无余钱,这件坎肩,是她夜夜不睡,就着一盏油灯,用自己省下的布头,一针一线为兰娘缝制的。这份情义,比金银更重,我们兄妹二人感激不尽,心中有愧,怎能再生贪念,去向她索求更多?”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
“圣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尚无以为报,反要变本加厉,将阿姐的善心当成予取予求的钱袋,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小人?婶婶,书,不能这么读。人,不能这么做。”
一番话说得陈大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任她拿捏的闷葫芦侄子,今日竟敢有胆教训起她来。她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撒泼打滚地骂道:“反了你了!你个读死书读傻了的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倒向着一个外人!我……我没你这样的侄子!”
陈之延没有再与她争辩。他只是对着撒泼的婶婶,平静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拉起兰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他们那间低矮破败的小屋,将满院的咒骂,都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在溪边,兰娘把昨日婶婶刁难兄妹二人的事情讲给了素月听,陈之延来不及阻拦妹妹,他不想让素月知道他家中的不堪,他不想他的阿姐担心为难,清秀的脸上满是愧疚:“阿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素月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清瘦、却已经懂得用自己的风骨去保护他人的少年,轻声说道:“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你不必道歉。”
她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内心却第一次泛起了波澜。她原以为,她的善意,能为这对苦难的兄妹带去一丝温暖。可她没想到,这丝温暖,却也成了引来豺狼的星火。她这才明白,这世间的贫穷与人性,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她看着陈之延,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了年龄的坚定,心中除了怜惜,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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