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平静的相处与默默的守护中,悄然滑入了深秋。夜里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忽明忽暗。
兰娘的咳嗽在素月的草药调理下好了许多,但那瘦弱的根骨,却非一日之功能养回。
陈之延心中焦急,夜里抄书愈发勤勉,常常是三更睡、五更起,清秀的脸上也添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倦色。然而,靠抄书换来的几十文银钱,对于那昂贵的药材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日,他从镇上书局交稿回来,带回了一个消息。
“阿姐,”他在溪边找到素月,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一丝胆怯,“镇上的张员外的母亲下月六十大寿,为讨老太太欢心,他要在重阳节那天,于自家园子里举办一场诗会。凡本县的读书人皆可参加,拔得头筹者,彩头是……是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银子!
素月的心头一震。这笔钱,足以让兰娘过上一个温暖的冬天,也能让陈之延不必再靠熬夜伤神来换取那几个银钱。
“这是好事,”她看着少年眼中的期盼,鼓励道,“你的才学,我是知道的,为何不去试一试?”
陈之延原本发亮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声音里满是自卑:“我……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介寒门学子,衣衫褴褛,既无名师指点,也无诗文传名。去参加的,都是镇上有名望的先生和家境优渥的同窗,我去了,只怕会自取其辱。”
素月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疼又急。她知道,贫穷带给他的,不仅是生活的窘迫,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不自信。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坚定:“之延,看着我。”
少年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
“旁人如何,与你何干?你只需记住三件事。”素月伸出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你的才学,远在他们之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第二,这二十两银子,不是为了让你扬名立万,那是兰娘整个冬天的救命钱,你必须去争。第三,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又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陈之延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眼前这位阿姐,她明明比自己还要瘦弱,明明也身处逆境,可她的眼神,却永远那般沉静,那般充满力量。
“我……”他喉头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好,我去!”许久,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后山那间废弃的茅屋,成了他们二人的“秘密书房”。
白日里,陈之延温习经史,素月则在庄子里边干活边在脑中将所有关于诗文的知识细细梳理。待到黄昏,她便会借口去后山拾柴,与少年会和。
茅屋里光线昏暗,他们便用树枝在地上铺开的沙土上写画。
“张员外早年行商,并非正统科举出身,故而更喜平实真挚之作,你切忌堆砌辞藻,流于空泛。”素月一边说,一边在沙地上写下几个字,“你看,同样是写‘孝’,与其用‘慈乌反哺’这等用滥了的典故,不如从他家乡的‘乌篷船’入手,写母亲在船头翘首以盼的寻常景象,更能打动人心。”
“还有你的书法,”她看着少年因常年握笔而生了薄茧的指节,“你的楷书已有风骨,但略显拘谨。张员外祖籍江南,你不妨试试将笔锋放得更潇洒一些,添几分行楷的俊逸之气。”
她不仅教他诗文,甚至还教了他一些世家子弟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从作揖的角度,到奉茶的指法,细致入微。陈之延如同海绵吸水一般,将她所教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看着素月在昏暗的茅屋里,就着从破洞屋顶洒下的微光,为他讲解诗文、分析人情世故,心中涌起的,是无以复加的敬佩与依赖。
他觉得,老天爷虽然夺走了他的父母,却又将一位如师如姐的仙子,送到了他的生命里。他将这份恩赐,都化作了笔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
重阳节那天,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陈之延换上了素月熬夜为他熨烫平整、又细细缝补好袖口的那件青衫,向镇上的张员外府走去。
张家园子内,早已是人声鼎沸,衣香鬓影。来参加诗会的学子们,个个身着锦缎,头戴儒巾,手持名扇,三五成群,高谈阔论。陈之延一身半旧的青布衫,站在其中,如同一只混入鹤群的雏鸡,显得格格不入。
他听到有人在旁窃窃私语:“那是谁家的穷小子,也敢来附庸风雅?”
“看着眼生,怕不是来骗吃喝的吧。”
陈之延紧捏袖口,指节泛白。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些轻蔑的目光击退时,耳边却响起了素月坚定的话语:“你的才学,远在他们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诗会以“孝亲”为题,众人或咏慈母,或赞高堂,诗文虽也华美,却大多是些陈词滥调。轮到陈之延时,他从容上前,铺开纸张,提起笔,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一变。周遭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笔下的墨香和心中的丘壑。
他写的,是一首咏菊的《不羡》。
诗曰:“秋来谁为韶华主,总领群芳是此花。不慕殿前金马贵,不求天公夸颜色。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唯愿清气满家园,伴母笑看晚霞红。”
此诗一出,满场皆静。
“好!好一个‘唯愿清气满家园,伴母笑看晚霞红’!”主位上的张员外激动地站起身来,当场拍案叫绝,“此诗风骨与温情并存,堪称今日最佳!来人,将二十两纹银,赏给这位……陈之延小友!”
那一刻,陈之延迎着满园从轻蔑转为惊羡的目光,心中想到的,却只有后山茅屋里,那个为他讲解诗文、缝补衣衫的阿姐。
他拿到了生平第一笔“巨款”,那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仿佛有千斤重。
他没有一丝犹豫,先是冲进了镇上最大的“百草堂”药铺,将何大夫开的方子递了过去,口气前所未有地硬气:“掌柜的,按方抓药,每一样,都用最好的!”
药铺掌柜见他出手阔绰,一改往日的敷衍,变得热情无比。
捧着那足够兰娘吃上整个冬天的药包,陈之延觉得自己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路过书局,他咬了咬牙,进去买了一刀寻常学子根本舍不得用的玉扣纸,一方细腻的端砚,还有一壶能让灯火更亮、烟气更少的松烟油。
他又去点心铺子,将兰娘念叨了许久的桂花糖糕,满满地包了一大包。
做完这一切,他的手中,便只剩下几个铜板了。但他心中,却无比的富足与安宁。
黄昏的溪边,他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了素月面前,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阿姐,你看!”他献宝似的将药包打开,一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这是何大夫开的方子,他说这些药吃下去,兰娘的病根就能去大半了!”
他又将糖糕递过去:“这个,你和兰娘一起吃。”
最后,他将纸、砚和灯油推到素月身前,眼中闪着光彩:“阿姐,这灯油亮,以后你夜里看书缝补,再不伤眼。这纸和墨,我们一起用。
我算过了,这些药能吃到开春。开春后,我便去考院试,中了童生,就能去官学读书,每月还有廪米可领。我会靠自己的本事,挣出一个家来,再也不会让你和兰娘,受一丝一毫的苦。”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说“你”,他说的是——“我们”。
这是除了至亲外,第一次,有人,将她,如此清晰而郑重地,划入了自己对未来的全部规划里。这是一种承诺,是一种担当。
素月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比天上星辰还要璀璨的光芒,心中百感交集。欣慰、骄傲、感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她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她知道,此刻的任何客气,都是对这份赤子之心的辜负。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然后用她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微笑着说:“好。”
一个“好”字,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她对他的肯定,也是她对他们这个小小的、临时“家庭”的,一份无声的承诺。
少年笑了,笑容干净而灿烂,仿佛拥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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