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之后，陈之延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那二十两银子，于旁人或许只是一场宴饮的开销，于他们兄妹而言，却是整个冬日的生机与希望。
兰娘吃上了最好的药，缠绵了许久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蜡黄的小脸上也终于透出了一丝健康的红晕。陈之延不必再为生计耗尽心神，得以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学问之中。他用素月为他挑选的端砚和玉扣纸，每日临帖苦读，学问与日俱增，眉宇间也添了几分从容自信。
他和素月的关系，表面上依旧是“姐弟”，但彼此间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与珍重。他会将在学问上的点滴进益，第一时间与她分享；她也会在他读书疲惫时，恰到好处地送上一碗热粥。那间废弃的茅屋，成了他们二人专属的天地，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总有温暖的言语和相视而笑的暖意。
素月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将她强行从这份安宁的假象中，再次拖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那是一个彤云密布的午后，眼看就要落雪。一辆在乡间极为罕见的、装饰华丽的青呢马车，在庄子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正是身着锦裘、面带酒气的范明轩。他比半年前看着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与韩□□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妻子的骄纵蛮横，岳家的盛气凌人，都让他倍感压抑。在这种压抑中，他愈发怀念起素月的温柔知性，怀念起那个唯一能懂他心中丘壑的女子。
在一次与妻子大吵后的醉酒中，他瞒着所有人，凭着一股冲动，竟真的寻到了青县。
他先是找到了庄头刘妈妈，几句知州府的官腔，再配上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便轻易地问出了素月的下落。
“……她平日里，常去后山拾柴。”刘妈妈掂着银子，心中虽有些不安，却不敢得罪这位主家公子。
后山的小径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素月正背着一小捆干柴，准备返回庄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庄子里的什么人，并未在意。
“月娘……”
一个熟悉到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素月猛地回头，看到了那张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脸。范明轩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眼中混杂着愧疚、思念，和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真的是你……”他看着她穿着粗布衣裳，做着这等粗活，手上布满了新增的冻疮和细小的伤口，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你……你受苦了。”
素月的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中的砍柴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疏离：“范公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范明轩没有回答，而是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强行要塞进她手里，
“月娘，跟我走吧！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韩□□不过是个骄纵的蠢妇，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我的知己！你跟我走，我已在沧州城外置办了一处别院，我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再也不用受这种苦！”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将素月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再次狠狠划开。
什么知己？什么最好的日子？说到底，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做他见不得光的玩物罢了。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银票落在地上。
“范公子，请你自重！”她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奴婢虽是贱籍，但也有想过的日子，有想守着的人。您的厚爱，奴婢要不起！”
“想守着的人？”范明轩被她决绝的态度刺痛，脸色一变，竟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也变得蛮横起来，
“是谁？是庄子里哪个粗鄙的下人吗？月娘，你醒醒吧！你以为你还能回到过去吗？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
“放开我！”素月用力挣扎，但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份熟悉又陌生的屈辱感，让她浑身冰冷，几欲作呕。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树林后沉默地走了出来。
是陈之延。
他是来寻素月的。昨日他们在学问上有一处争论未果，他今日想到了新的见解，便兴冲冲地带着书本前来，想与她分享。
远远地，便看到了这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看不清那个锦衣男子的脸，却能看到他拉扯素月的动作，能看到素月决绝而苍白的侧脸，能看到她眼中那份被逼到绝境的恐慌。
一股滔天的怒火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但他没有冲动地扑上去。
他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站定在离他们不远处，手中紧紧握着那本厚厚的《礼记集注》，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盯着范明轩。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原始的、想要将对方撕碎的狠厉。
这是一种沉默的、寸步不让的对峙。
范明轩也感受到了那份带着杀气的目光。他回头，看到一个衣衫半旧的穷小子，正用一种要与他同归于尽的眼神瞪着自己。
他心中恼怒，正要开口呵斥，却被那少年眼中的决绝震慑住了。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自己堂堂知州公子，竟要在这里，与一个乡野小子，为了一个丫鬟对峙。
他恼羞成怒，最终只能狠狠地甩开素月的手，骂了一句“不识抬举”，悻悻地转身离去。
范明轩走后，那股强撑着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素月身体一软，跌坐在地，浑身冰冷，不住地发抖。
那份被她强行压抑的恐惧、屈辱和无助，在这一刻全面爆发。过往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灭顶的绝望吞噬时，一件带着淡淡墨香和少年体温的棉衣，轻轻地披在了她身上。
陈之延在她身边蹲下。他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伸出自己尚显稚嫩、却无比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然后用超越了年龄的、无比沉稳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阿姐，别怕，有我在。”
他顿了顿，看着她泪眼朦胧的脸，声音愈发坚定：
“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在这冰天雪地里，少年坚定的誓言，成了她唯一的温暖。
素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的陈之延。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她一直当作弟弟的少年，虽然肩膀尚显稚嫩，却已经有了一股想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属于男人的担当与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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