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第二日清晨，素月是在一片极致的安静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窗外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此刻被映照得一片明亮。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一瞬间，万籁俱寂，只有一个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洁白无瑕的世界。
这是青县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寒气顺着窗口涌入，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那棉袄有些宽大，袖口处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和属于少年的、干净的青草气息。
是陈之延的。
昨夜，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被他送回了庄子，他将她送到院门口，沉默地看着她进去，才转身消失在风雪中。而这件棉袄，她竟忘了还给他。
她一夜未眠，脑中反复回响着少年那句石破天惊的誓言——“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这句话，像一团火，温暖了她被范明轩的出现而冻僵的四肢百骸。她坐在炕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棉袄里，汲取着那份能让她感到安心的气息。这是一种久违的、被人坚定地护在身后的感觉，让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伯父，也想起了那个不知在何处漂泊的弟弟华楠。
走素走到炕边，打开炕头的小柜子，从最底层摸出了那个装着三十两银子的靛蓝包袱，她紧紧攥着包袱，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疼。
这不是恩惠，是耻辱，她不要，她要还回去。
她抱着包袱走出房门，径直朝着庄头一家住的稍好些的瓦房走去。
庄头刘妈妈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素月一脸严肃的过来，有些诧异：“素月姑娘，这一大清早的，有事？”
素月将手中的靛蓝包袱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刘妈妈，劳烦您个事。请您务必帮我把这个交还给府里的夫人和公子。”
庄头娘子接过，一掂量，听到里面银钱的声响，吓了一跳：“这…这么多银子…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三十两银子，”素月字字清晰的说道，“范家给的，我一文未动。如今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素月虽命贱，但在庄子上干活，有手有脚，饿不死。从此，不受他范家一点恩惠。也请他们放心，我绝不会再‘误’了谁的婚事，大家两清。”
说完，她不再看那包银子一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离开。晨光照在她单薄却挺直的背上，似镶上了一圈金光。
庄头娘子捧着那包烫手的银子，看着素月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雪后的路格外难走，素月去溪边浣衣时，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她远远地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溪畔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看见了她，目光相接的瞬间，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往日那种熟稔的“姐弟”氛围，因为昨日那个沉重的秘密，而多了一层凝重。
“雪很大。”他先开了口，神色中带着一丝不知如何相处的局促。
“是啊，你……你还好吗？”她低着头，问了一句。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昨日之事，却又都因为昨日之事而无法像往常一样轻松交谈。陈之延看着她，见她神色虽还带着几分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心中稍安，便匆匆离去了。
素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那份因范明轩而起的屈辱和恐慌，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她开始为陈之延的处境感到深深的忧虑。
昨日之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的麻烦，随时可能将这个无辜的少年卷入危险的漩涡。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溪边，却见陈之延正坐在雪地里，对着一卷书发呆，连她走近了都未曾察觉。
就在这时，兰娘天真地跑来，对素月说：“姐姐，哥哥把棉袄给了你，他自己都冻得发抖呢！”
童言无忌，却让素月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看着陈之延身上那件单薄的夹衣，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棉袄脱了下来，重新披回他身上。
“快穿上！这么冷的天，你是想再病一场吗？”她的语气里，是长姐对幼弟那种不容置喙的责备与关怀。
“阿姐，我没事的，我不冷！”陈之延连忙推拒。
“不许脱！”素月按住他的手，态度强硬。
她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连夜赶制的简易手炉，是用碎布缝制，里面装满了炒热的粗盐和豆子。
一把塞进了他冰冷的手中，“拿着！暖暖手！”
她的指尖触碰到他手背的瞬间，那刺骨的冰凉让她心中一痛。她想到的，不是男女之防，而是这个少年正承受着何等的重压。
她忽然想通了。什么过往，什么倚仗，都比不上眼前这两个她视若亲弟妹的人重要。她必须保护他们，就像保护自己最后的家人一样。
她不再犹豫。
她看着陈之延，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她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大雪初歇，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他们并肩站在雪地里，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全新的、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一种在共同的绝境中，被逼出来的、相依为命的决绝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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