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冬末，年关将至。凛冽的北风卷着碎雪，将整个青县都裹上了一层萧索的银白。
开春之后，陈之延便年满十四了。素月是在一个清晨，突然想起了这庄重要的事。
那天，陈之延为她送来一捆新劈的干柴，码放在她的小屋门口。他放下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有些局促地对她笑了笑，说了句“阿姐，天冷，多烧些柴火”，便匆匆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素月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少年的身量已经拔高了许多，早已超过了自己。他的肩膀变得宽阔，不再是那般单薄，声音也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低沉的磁性。那张清秀的脸庞，也褪去了最后一丝婴儿肥，轮廓变得分明起来，隐隐已有了几分俊朗青年的模样。
他不再是个孩子了。
自那日雪中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便陷入了一种甜蜜又尴尬的境地。往日那种熟稔的“姐弟”氛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依旧每日来溪边温书，却不再坐得那么近，她依旧会为他送去吃食，却只是放在那块熟悉的青石上，待他自己去取。
他们都默契地享受着这份无声的陪伴，却又不敢轻易打破这份宁静，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了各自心中那份无处安放的、汹涌的心事。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年关，对于富人是喜庆，对于穷人，却是一道难过的“关”。
陈大娘看着自家空空如也的米缸和儿子虎子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想到侄子陈之延前些日子风风光光赢回来的二十两银子，心中的不平衡与贪念，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她没有再像上次那般直接发难，而是换了一副嘴脸。
她开始在陈之延面前唉声叹气，时而说米面涨价，这个年不知该怎么过，时而又说虎子体弱，若没有一件新棉衣，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陈之延心中烦闷，却也无法。他虽赢了钱，但大头都用在了兰娘的药上，剩下的也都买了笔墨纸砚，所剩无几。
他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更加拼命地抄书，希望能赶在年前，再多挣回几文钱。
陈家的压抑，素月看在眼里。而她自己的心中，也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范明轩的出现，像一记警钟，让她意识到庄子也并非绝对的安全之地，寻找弟弟的计划必须加快。
她想起家中一位姓林的老仆，为人最是忠心，当年告老还乡，就住在与青县相邻的潭州府。她打算写一封密信，托人送去，请林伯伯帮忙打探弟弟华楠的下落。
但这封信，绝不能经旁人之手。她思来想去，唯一能信任的，只有那位有过数面之缘的张大夫。可要请动张大夫，不仅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更需要一笔不菲的酬金。
隔日，素月借着送绣活的由头去了趟镇上，第一次主动拜访了张大夫的“回春堂”。
医馆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张大夫正在为病人诊脉，看到素月，有些意外。
素月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而是先将一个亲手绣制的、针法精致的荷包递了上去，作为谢礼，感谢张大夫之前的赠药之恩。张大夫看着那荷包上栩栩如生的兰草，愈发觉得眼前这女子非池中之物。
两人寒暄几句后，素月才状似无意地提起：“不瞒您说，我还有一事相求。我有个远房表兄，早年与家人失散，听闻可能流落到了邻县潭州府。我想写封信去问安，却苦于没有可靠的信使。听闻您时常去邻县采买药材，不知……能否请您相熟的、可靠的药商或镖师，帮忙代送一二？酬劳……酬劳我一定会想办法凑齐。”
她言辞恳切，逻辑缜密，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却又点到为止，保留了最大的余地。
张大夫看着眼前这个进退有度、聪慧异常的女子，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姑娘放心，此事，老夫为你留心。”
从医馆出来，素月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但另一块石头又悬了起来——酬金。请人送信，尤其是这种需要保密的信，酬金绝不会少。钱，从哪里来？
把那三十两子送还之后，她身上，却连一两碎银都拿不出来。
双重的困境，如两座大山，压在了这对刚刚萌生情愫的少年少女心上。
这日夜里，风雪更大了。素月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披衣起身，推开窗，想透透气，却借着雪光，看到远处那间废弃茅屋里，竟还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是陈之延。
素月心中一紧，连忙披上最厚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茅屋走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亮光并非灯火，而是月光映在雪地上的反光。
陈之延为了省下那一点灯油，竟坐在茅屋的破洞口，借着雪地的反光，在一字一句地抄写着什么。他的手早已冻得通红，嘴里哈出的白气，瞬间便凝成了冰霜。
“之延！”素月冲了进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
陈之延被吓了一跳，看到是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阿姐，我……我睡不着，就来温温书。”
“温书？”素月摸了摸他早已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有你这样温书的吗？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与心疼。
看着她泛红的眼睛，陈之延再也撑不住了。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助：“阿姐，婶婶说……如果年三十之前，我拿不出五两银子来‘孝敬’她，她……她就把我和兰娘赶出去。”
素月看着眼前这个被现实逼到绝境的少年，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着不落的泪水，心中满是心疼。
“你等我。”她丢下这句话，转身顶着风雪跑回了自己的小屋。
片刻之后，她又跑了回来，手中多了一个用旧手帕包裹的小包。
陈之延一脸疑问的盯着素月手中的小包，只见素月将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来的，是一对在昏暗中依旧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珍珠耳坠。
“阿姐，这是……”
“你别问是哪儿来的，”素月打断了他，将那对耳坠坚定地塞进他冰冷的手中，
“这对耳坠，是质地上好的珍珠，拿去镇上最大的当铺，少说也能当个三四十两银子。你拿去，解了眼前的困境，剩下的，为你开春赶考做盘缠，也为我……办一件事。”
陈之延的手如同被烫到一般，连忙要将耳坠还给她：“不行！阿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素月却紧紧按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未来，兰娘的安康，比这些死物重要得多。”
她看着他震惊的、不知所措的脸，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坚决，还有温柔。
“傻瓜，”她轻声说，“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一句话，让少年瞬间红了眼眶。他看着手中的珍珠耳坠，那小小的，温润的珠子，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她交到他手里的，不只是一对耳坠，更是她全部的过往，最后的倚仗，和一份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信任。
他没有再推辞，只是将那对耳坠，连同她的手，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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