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四年的秋雨，比往年来得更粘稠一些。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万年县衙廨房的青瓦，汇成细流，从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而冰冷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陈年木料的腐味，还有一股散不开的、廉价的松烟墨味。
林墨蜷在廨房最角落的位置，指尖被墨色染得乌黑。他面前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犯像，画中是个獐头鼠目的窃贼。他屏着呼吸，正勾勒着那贼最后一撇鼠须，力求将其猥琐神态捕捉得一丝不差。
“啧，林墨，你这画功真是没得说，这蠢贼让你画得，他娘亲来了都认不出！”一个粗豪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带着刚吃完胡饼的葱蒜味。
是衙里的老差役赵头儿。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林墨瘦削的肩上，力道让林墨笔尖一颤，那撇鼠须差点飞了出去。
林墨没抬头，只是默默将笔挪开半寸，低声道：“画得像才好张贴海捕，赵头儿过奖了。”
他的声音平淡，没什么起伏，像这阴雨天的凉风，不带一丝热气。
“嘿，你这小子，夸你还不乐意。”赵头儿不以为意，凑近了压低声音，“哎，听说没？平康坊那事儿？”
旁边几个整理文书、擦拭腰刀的胥吏立刻来了精神，纷纷围拢过来。
“可是刘御史家公子那桩奇案？”
“对对对！说是昨夜在宅子里好端端的，今早发现人就没了！脸上还带着笑，可瘆人了！”
“关键是啊，”赵头儿声音更神秘了，“说他手里死死攥着个东西，你们猜是啥？”
“啥？”
“一枚金镶玉的耳坠子！但不是刘家夫人的，也不是他家任何女眷的！查无此物！”
“嚯！莫非是外头相好的信物？争风吃醋下了黑手？”
“邪门就邪门在这儿！仵作验了，身上没半点伤，没中毒迹象，就像是……像是美死了过去！”
“美死了？”众人一阵低呼，随即议论纷纷，话题迅速滑向精怪艳鬼的香艳传说。
林墨依旧低着头，用一块旧布仔细擦拭着画笔，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在那“查无此物的耳坠”被提及的瞬间，他擦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类奇闻异事，长安城里从不缺少。人们需要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来点缀平淡或艰辛的生活。但他不一样。他对这些有着近乎本能的抗拒。
因为那些所谓的“奇谈”，对他而言，往往意味着别的东西。
一些他不愿触碰，却又无法完全隔绝的东西。
放衙的钟声敲响，雨也恰好停了。林墨将画具收拾妥当，披上一件半旧的青色襕衫，低着头，融入了散衙的人流，像一滴水汇入混浊的河流。
他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西市旁边一条更狭窄潮湿的小巷。巷底有一家不起眼的笔墨铺子，他每月都会来几次，买最便宜的墨锭。
铺子里的陈设老旧，各种纸张、毛笔、砚台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混合着宣纸、浆糊和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店主是个眼神浑浊的老头，正就着昏暗的天光打盹。
林墨熟门熟路地挑好墨锭，付了铜钱。正要转身离开，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木盒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盒子半开着，里面杂乱的放着些显然是死当的旧物：一枚生锈的铜锁、几支秃笔、一块裂了缝的砚台，还有……
一只耳坠。
金镶玉的工艺，样式有些老旧，却透着一种不凡的精致。
林墨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他指着那盒子问：“老丈，那些……怎么卖？”
老头掀开眼皮瞥了一眼，嘟囔道：“破烂玩意儿，看上哪个，十文钱拿走。”
林墨沉默地数出十枚铜钱，放在柜上。然后，他伸出手，指尖探向那枚耳坠。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金玉的刹那，一种熟悉的、令他脊背发麻的悸动感率先涌来。他几乎要缩回手，但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自虐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碰到了。
冰凉的触感之后，是轰然炸开的碎片！
·一团模糊的、温暖的粉色……是纱帐？
·剧烈的喘息，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极乐。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栀子花香，甜得发腻。
·一个男人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呓语：“……卿卿……”
·紧接着，是彻骨的冰凉，和无边无际的、下坠般的黑暗！
“……后生？后生！”
店主老头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不耐烦。
林墨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灼伤一般。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针扎似的疼。那股虚幻的栀子花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没……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迅速地将那枚耳坠连同旁边一块裂了缝的旧砚台一起抓起，胡乱塞进袖中，“就要这两个。”
他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那家令人窒息的铺子。
巷外，华灯初上，雨后的长安城华美而喧嚣。胡商的驼铃、酒肆的喧哗、仕女的轻笑，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画卷。
但林墨只觉得冷。
那些破碎的画面和感官碎片，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神经上。他知道，那不是一个故事，那是一段死亡残留的执念，附着在了这件物品上。
他握紧了袖中的耳坠，冰冷的金玉硌着他的手心。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头颅里的刺痛。
这只是又一个意外的插曲，他告诉自己。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它埋起来，忘记它。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要去县衙画那些永远画不完的犯像。
他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只属于他的、安静逼仄的小屋。
然而，当他快走到巷口时，两名身着深青色官服、腰佩横刀的冷峻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的官服制式，绝非万年县衙的人。
其中一人目光如铁，上下扫了他一眼，声音平板无波：
“可是万年县画师林墨？”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
另一人上前一步，语气不容置疑：“大理寺丞有请，跟我等走一趟吧。”
“大理寺？”林墨愣住，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远比触碰那耳坠时的感觉更加真切和冰冷。
那官差面无表情，下一句话让林墨如坠冰窟。
“为平康坊刘宅公子离奇身亡一案，请你前去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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