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廨房与万年县衙截然不同。
这里更安静，也更冷。青石板铺就的走廊又深又长，两侧墙壁高耸，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只有靴子踏在石面上发出的清晰回音，一下下，敲得人心头发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卷宗和廉价灯油混合的味道，隐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仿佛阳光从未眷顾过此地。
林墨被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差官夹在中间，沉默地行走在这冰冷的廊道里。袖中那枚耳坠像一块冰，紧紧贴着他的手腕，不断提醒着他方才那令人不适的触感。他低垂着眼，努力将那些破碎的感官碎片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但那股甜腻的栀子花香和冰冷的黑暗感，却如影随形。
他被带进一间狭小的厢房。房里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壁光秃秃的，一角堆着些蒙尘的卷宗。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焰不安地跳动着，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在此等候。”一名差官生硬地丢下一句话，便与另一人退到门外，像两尊门神，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每一息都清晰可闻：灯芯燃烧的噼啪声、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搏动声。他知道这是审讯常用的手段，用孤立和寂静来摧垮被问话者的心防。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画师，为何会惊动大理寺？仅仅因为那枚耳坠？还是……他们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他的异常？
各种猜测在脑中翻腾，带来一阵阵心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子，指尖再次无意间触碰到那枚耳坠。
· ……卿卿……
·黑暗……下坠……
他猛地缩回手，额头沁出冷汗，胃里一阵翻搅。不行，必须冷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碰巧买了件死当旧物的普通人。对，就是这样。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稳定而清晰。
门被推开。
先前的差官侧身让开，一名女子迈步走了进来。
她身着深青色官服，腰束银带，身形高挑挺拔。官帽之下，露出几缕乌黑的发丝和一张极为清丽的脸庞。眉毛英气，鼻梁挺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亮得惊人，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冽，如同两柄出鞘的冰刃，直刺向林墨。
她手中拿着一卷薄薄的文书，步伐沉稳地走到桌后主位坐下，将文书轻轻放在桌上。整个过程，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林墨。
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比门外差官的注视更具压迫感。
“林墨？”她开口，声音清越，语调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却自有一股威严。
“是。”林墨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目光。
“我乃大理寺丞，裴璇。”她例行公事地表明身份，然后直接切入正题，“今日申时三刻至酉时初，你在何处？”
“回禀裴大人，放衙后，卑职去了西市旁的墨韵斋购买墨锭。”
“可有人证？”
“墨韵斋的店主老丈应能作证。”
裴璇微微颔首，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只是例行开场。她话锋陡然一转：“你于墨韵斋，除墨锭外，还购买了何物？”
来了！
林墨的心猛地一紧，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他强迫自己保持声音的平稳：“……还买了一块旧砚台，和……一枚耳坠。”
“为何购买此物？”裴璇的问题接踵而至，速度不快，却毫无间隙，让人没有思考的余地。
“觉得……样式别致，且便宜。”林墨依照早就想好的说辞回答。
“哦？”裴璇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据店主言，你购买时神色有异，付钱后匆匆离去，可是属实？”
林墨喉咙发干：“卑职……卑职当时忽感身体不适，想尽快回家休息。”
“身体不适？”裴璇重复了一遍，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扫过，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能看透皮囊，直窥内里，“购买一件死当旧物，竟会让你身体不适？”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林墨却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她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根丝线，正缓缓收紧。
裴璇不再追问，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摊在桌上。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手帕中拿起一件物品。
金镶玉的工艺，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刺眼的光泽。
正是那枚耳坠！
林墨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微微收缩。它怎么会到了裴璇手里？是了，那店主……大理寺定是早已查到了墨韵斋，甚至可能先他一步找到了这件东西，刚才的一切，都是在试探他！
“此物，”裴璇将耳坠展示在林墨眼前，声音冷了下去，“是从平康坊刘御史公子身亡现场发现的唯一可疑之物。店主指认，你今日购走了与之几乎完全相同的一枚。”
她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她眼中跳动，压迫感骤增。
“林墨，你购买这枚耳坠，是巧合，还是……你本就认得此物？你与刘公子之死，有何关联？”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油灯燃烧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林墨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冰窟之中，裴璇的目光和话语就是那刺骨的寒气，要将他彻底冻结。袖中的指尖冰冷麻木，那耳坠残留的诡异触感再次袭来，与眼前这枚实物交织，几乎要让他混乱。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如何解释？说是因为触碰到了死亡的记忆才买下它？谁会信？这只会让他被当作疯子，或者……凶手。
他看着裴璇那双不容置疑的、只相信证据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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