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平康坊,是长安这座巨兽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白日的沉寂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丝竹管弦之声从无数雕梁画栋的阁楼里飘出,交织着男女的调笑、吟唱与划拳行令的呼喝。无数灯笼将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各色酒旗招幌在暖风中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脂粉香以及食物诱人的香气。
这里是帝国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窟。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坊门附近略显昏暗的巷口。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裴璇清冷的面容。她已换下一身显眼的官服,穿着一件普通的藕色襦裙,但挺直的背脊和锐利的眼神,依旧与周遭软媚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身后,林墨有些局促地坐在阴影里,尽量避开窗外流泻进来的的光怪陆离。玄诚则毫不客气地挤在旁边,手里不知何时又摸出一包芝麻糖,吃得正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外面,嘴里啧啧有声:“啧啧,红尘万丈,皆是修行啊……裴大人,查案归查案,一会儿能报销点酒水钱不?”
裴璇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收回目光,语气沉静:“根据耳坠的工艺和磨损程度,并非新品,也非顶级匠作,更像是某个略有资财的欢场女子所有。刘公子生前是此间常客,最常光顾的是‘凝香阁’、‘锦瑟苑’和‘红袖招’三家。我们分头探查,务必问出这耳坠的主人。”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方包着耳坠的手帕,却没有直接展开,而是递到了林墨面前。
林墨一怔。
“你既对此物有异感,或许……能比我们更快辨认出它的主人,或与之相关的线索。”裴璇的目光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莫测,“记住,只探查,勿妄动,有发现即刻告知于我或玄诚道长。”
命令不容置疑。林墨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尖飞快地碰了一下那手帕包裹。熟悉的冰冷感和细微的悸动传来,但比直接触碰弱了许多。他迅速收回手,点了点头。
“贫道去那‘锦瑟苑’瞧瞧丝竹管弦!”玄诚率先跳下马车,拍了拍道袍上的糖屑,大摇大摆地融入了人流。
裴璇看了林墨一眼:“我去‘凝香阁’。你去‘红袖招’。一个时辰后,坊门马车处汇合。”说罢,她也戴上帷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林墨独自一人走下马车,站在平康坊喧嚣的街道上,瞬间被汹涌的声浪和浓郁的香气包裹,竟生出几分窒息感。他深吸一口气,拉了拉头上的幞头,尽量低着头,朝着“红袖招”的方向走去。
“红袖招”是一座三层高的彩楼,飞檐翘角,挂满了红粉纱灯,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莺声燕语不绝于耳。林墨站在门口,那喧闹声像是有形之物,冲击着他的感官,让他头晕目眩。
他定了定神,没有进去,而是绕着彩楼,走向一侧稍暗些的巷弄。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样一件承载着复杂执念的旧物,其主人或许并非楼中最当红的姑娘,更可能存在于某些不那么光鲜的角落。
巷子里堆放着杂物,偶尔有醉醺醺的客人或行色匆匆的杂役穿过。空气中除了脂粉香,还混杂着食物残渣和污水的气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努力放开自己的感知,去捕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绝望的栀子花香。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各种纷杂的气息和声音不断干扰着他。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硬着头皮进入正楼时,一阵微风从巷子更深处吹来。
风中,夹杂着一缕极淡极淡的、却让他神魂一颤的熟悉香气!
是那个味道!甜腻的栀子花,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哀伤!
林墨猛地抬头,循着那气味的方向快步走去。巷子越走越深,光线也越来越暗,身后的喧嚣逐渐远去。
最终,他在巷底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扇小小的角门,似乎是“红袖招”后勤杂役出入之所,门楣低矮,漆皮斑驳。而那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是从门缝中飘散出来的。
门虚掩着。
林墨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裴璇“只探查”的命令,但那股气息的牵引力如此强大,几乎是一种本能般的召唤。
他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堆放着一些箱笼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皂角的气味。走廊尽头,隐约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和几个妇人压低的劝慰声。
“……莫哭了,莹莹,想开些……刘公子那样的人物,岂是咱们能攀附的?如今他没了,也是命数……”
“妈妈说了,让你歇两日就赶紧出来见客,楼里不养闲人……”
刘公子!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林墨的耳中。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尽头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房门。
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狭小的房间,陈设简陋。一个身穿素淡衣裙、未施粉黛的年轻女子正伏在床头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旁边站着两个中年妇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那哭泣的女子偶尔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依旧能看出清秀容颜的脸。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林墨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她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
但林墨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虽然没有任何饰物,但他绝不会认错!那种感觉……那张脸上残留的哀恸与绝望,与他触碰耳坠时感知到的情绪碎片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就是她!
然而,就在这时,那哭泣的女子似乎感觉到了门外的注视,猛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女子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和恐惧。
林墨心中暗道不好,正要后退。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无声无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力道极大,手指如同铁钳,瞬间扣住了他的肩井穴,一阵酸麻感立刻蔓延半身,让他动弹不得。
一个阴恻恻的、压低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响起,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滑腻感:
“这位郎君,窥探他人私隐,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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