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步青觉得自己这一生顺风顺水,家庭美满、父母开明、学业事业有成,也可以抽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毫无预兆地被车撞到之前,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大遗憾。
直到自己躺着马路中间,感觉血液不断地向外流,甚至漫到了她的耳朵里,盖过周围嘈杂的听不出什么意思的声音。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放起了走马灯,被遗忘的一件件遗憾的事和生命中遇到的一个个人接连出现又消散。
钟步青感觉自己的视线在逐渐失焦,她努力撑起眼皮,却只能任由画面定格在一名女人的脸上。
“哔———!哔————!”
猛地被闹铃吵醒,钟步青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种后知后觉的剧烈疼痛。
过了很久,她才缓过神来,心想今天过马路可得注意安全了。
她拿起手机,看到李余给自己发的风景照,有几只麻雀零零散散地停在湖边无人的长椅上,看起来是早起去公园散步了。
“真是有活力啊。”
钟步青想起自己大一时还会兴致勃勃地去晨跑,现在已经任由自己睡到中午了。
【钟有一天平步青云:哇,天气看着真好】
【刚醒,做梦梦到自己出车祸后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的遗憾】
【李余:回忆出什么结果了吗】
【好像是有,但忘记了】
【「扶额笑.jpg」】
闲聊几句,钟步青又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故意眨了几下眼。
是因为最近交集变多了,所以梦到了她吗?
钟步青回想着刚才梦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女人熟悉但比印象中更成熟的面孔上,占据着陌生而矛盾的神态——
毫不掩饰的戾气和攻击性,以及细细回忆后才能发现的几分不知缘由的犹豫。
再一次看到那张脸,已经是几天后。
周五的傍晚,校园里时不时能看到拎着小行李箱打算回家的本地学生,但更多的是结伴而行,打算去学校附近放松一下开启周末的住宿生。
前阵子和李余简单梳理了一下要写的项目后,钟步青列出了基本的结构和逻辑流,给她分了比较独立的一小部分让她有时间的话写写看。
这两天想着李余要准备考试,她便没有更新进度,只是自己埋头先写起了剩下的部分。
现在远远看到李余,钟步青犹豫着要不要快走几步和她打声招呼。
却见李余跟与她同行的几个女生,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了下来。
男人四肢瘦骨嶙峋,肚子却像是怀了十月的胎,比例诡异得让人担心支撑着躯干的细棍下一秒就要断裂。
他的脸蜡黄而粗糙,松弛的皮肤叠出褶皱,如同被遗落在洗手池旁已久的脏抹布。
钟步青快步走过去时,正听到李余慌张地打发走同伴们:“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走吧。”
众人像是看不出男人的不怀好意,竟然真的毫不犹豫地离去。
李余把男人往无人的地方引,他一边走着,一边嘶哑地发出嘲讽:
“怎么,嫌丢人?你以前吃我的喝我的靠我养大的时候,怎么不嫌我这个爹丢人?”
钟步青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停在了十几步开外的树后。
听不清她们的谈话声,但可以看清状况。
李余时不时会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可能比常人要好。
年幼时每一次父亲令人作呕的暴虐和谩骂至今记忆犹新;他日渐腐烂的内里透过他浑浊得发黄的眼白,一帧一帧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满18岁那年,李余看着自己积年累月存下来的钱,跟父母说了她长大以来最过分的谎言: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不认识我,我们也没有关系。”
她揣着让自己独立出来的户口本,拖着行李箱,在学校旁一个破旧的老楼里租了间房。
直到二模结束后,她在住所附近被人拦住时,才意识到这世上除了有免疫自己能力的人,谎言本身也是有有效期的。
在那之后,她时不时在等,等着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找上门,骂骂咧咧地说着自己又新欠了什么债,再被她用同样的话打断。
“你不认识我...请问拦着我有什么事吗?”
再看着他瞬间挤出和善的笑道歉,然后又疑惑地走远。
——————————
“你现在上大学了,应该能赚钱了吧?”
对面的男人搓了搓手,肮脏的手看起来黏黏糊糊的。
“你知不知道你刚出生时,多么小一个,让人感觉稍微使点劲就能掐断气。是我一点一点把你带到这么大。”
这样的开场白李余听了无数次,有的人即使想打感情牌,都没有办法把话讲漂亮。
她甚至懒得反驳他从小带大自己的是妈妈,这个家庭同样的加害者与受害者。
“你知道爹都是为了你好的吧?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嫁人了,等将来没有男人照顾可怎么行?”
没有男人被照顾可怎么行?
“爹给你相了个好亲事,对方人也踏实,也会疼人,你嫁过去了...”
“你知道我连合法结婚年龄都没到吗?”
李余觉得自己这次给他的叙旧机会有点多余了。
“那有啥的,你们先接触接触,不领证哪有年龄限制?”
“卖女儿确实没有年龄这一说...”
李余还没说完,被恼羞成怒的男人扇了一巴掌。
她连退了两步才站稳,脸颊开始发烫,缓了一下,耳鸣也没有散去。
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上前一步又要扬起手。
李余刚要说话,忽然有人冲到了她面前,扣住了男人的手,一侧身,抬脚狠狠地踹到了他膝盖的侧后面。
男人被踹得跪倒在地时,钟步青还在懊悔自己动作慢了。
她本以为自己站得够远了,但男人不知廉耻的话不受控制地钻入她耳中。
还没来得及生气,就看到他居然还动起了手。
她想也不想地冲过去,勉强拦下来男人第二次施暴。
李余被打时其实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觉得这次的破防来得太快,不像以前还会多铺垫几句,看来是输钱输得惨了。
直到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钟步青,才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得疼。
钟步青趁男人哆哆嗦嗦地要站起来,拉着李余连退几步。
“报警。”李余听到身前的人对自己小声说。
“他是我爸,报警没用。”
钟步青觉得李余有点没搞清楚状况,自暴自弃地说:“那等下他假如打了我,总能报警了吧?”
“不会的。”
“哈?”
“他不会打你的,他不敢。”
男人只敢殴打他的亲属。
钟步青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上半头的身影,松垮的脸析出油脂,凸出的眼球像是布满红色裂缝的劣质玻璃球。
她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打。
“你先走吧,这里我来处理。”她听到李余说。
“你开什么玩笑,你没听到他刚才说的什么屁话吗?他要是再动手咋办?”
一旁的男人忽然摆出讲道理的架势:“小姑娘,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你就别管了。”
钟步青看着男人忽然变和善的嘴脸,觉得自己走后刚才那一腿会被还到李余身上。
“自家人就更不能打人了吧?都动手了还能算家事吗?”
钟步青想起自己小学时,班里开家长会。结束后,妈妈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咒骂声。
她回头,看到一个同学的爸爸扇了他两耳光,然后抬脚踹向他的肚子。
当时班里还有不少人,不少家长带着孩子留下来想跟老师细聊一会。
钟步青呆呆地任由妈妈把她拉出教室,她听到妈妈喃喃自语:“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打孩子呢,这让孩子在同学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多年过后,她甚至不太确定男同学的名字了,却仍记得那天他痛得挺不直的腰,和高高肿起的脸颊。
钟步青不知道这种事一般是怎么收尾的,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帮倒忙——她这样一拦,可能会给对方一时的火气上再泼一桶油。
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到底他们还是一家人,总有私下相处的时候。
但她想起李余消瘦的脸上那双沉静的眼睛,和她挺立的脊背——在她初中上课七倒八歪地趴在桌上听课时会看到的李余板正的背。
凭什么让这样的人去忍让?
钟步青看着面前满口脏话开始咒骂的男人,松开了握紧的右拳,感觉手心的汗黏糊糊的,在裤子上抹了两把——他确实没动手。
她一边屏蔽男人的输出,一边想着能不能让学校保安把这人拉进黑名单。
“够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听不出李余话里的情绪。
“我不是你女儿,我们不认识。”
钟步青克制自己没有把头转过去。
她眼睁睁看到男人本就不精神的双眼涣散一阵,像是死机一样愣了两秒,然后嘟囔了一句抱歉,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这个世界是否有点魔幻了?
原来自己生活的世界真是玄幻设定的吗?
男人毫无预兆地来,又毫无怀恋地消失。
这已经荒诞到不是靠初中时期犯中二可以搪塞过去的了。
李余自从男人离开后没再说话,她欲言又止几次,最后沉默地等待对方的追问。
她看到钟步青转过身,犹豫地张了张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和她对视。
她感觉自己半边脸颊连累左眼跟着一起发烫,李余费劲地眨眨眼,试图缓和眼眶处涌出来的热度。
她听到钟步青问她:
“要不要去吃饭?回头可以理一下项目的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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