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近日气候颇为异常,本该春光融融,百业待兴,谁知竟飘起鹅毛大雪来,洋洋洒洒,淋得那檐下芭蕉,顷刻间便弯了枝丫。
街边许多行人毫无准备,纷纷跑入屋檐边,或观赏这奇景,或担忧自家院中晾晒的物什。人生各态,莫过如此。
漱玉立于窗棂边,凝望那覆了满头白雪的芭蕉,眼中无甚情绪。
片刻,她探出玉手,承了些落雪。雪一触到温热手掌,顷刻消融,徒余一痕水迹,又顺着指缝滴落,不知影踪。
“夭夭,你站那儿做甚,快来呀,下一个上场的就是你了,妈妈正遣人寻你呢。”屋外一名女子扶着朱门,声声殷切地唤她。
漱玉回神,扭头望她一眼,理袖整襟,敛容垂眸,随碧罗下楼。
“你说这天也忒奇怪了,阳春三月竟还下起雪来,近来这生意,怕是不好做喽。”妈妈躲在戏房外,纤指绕帕,言语间满是忧愁,但眼中却不见半分起伏。
“妈妈,您这样叹气,可要叫人心头发慌了。京里纵有风雪,也拦不住爷们寻乐子来咱这儿。再说,有您在,天塌下来也是张笑话儿,不成问题的。”碧罗停在妈妈身后,握住妈妈的手,轻轻来回推搡几下,软语娇声道。
妈妈被她这番话逗得不禁莞尔,忍不住抬手轻点她的鼻尖,摇头笑道:“你呀,尽会油嘴滑舌。”转眼瞥见漱玉,手上动作僵了一下,笑意一收,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话里似笑非笑,“呦,这不是京中人人称道的第一美人,今儿个怎么得空屈尊来我这儿。”
漱玉一直乖乖候在一边,此刻被叫住,眼眸流转间便已将万般思绪敛藏,双手轻搭腰侧,盈盈一福身,乖巧道:“妈妈。”
妈妈看着她这样,手帕在指尖一转,忽地屈指敲上她的额角,动作不轻不重,似是玩笑,又似是提醒。
“夭夭,你能唤我一声妈妈,倒还算识得恩情。你有如今这般美名,是谁替你抹平了坎坷,你该烂熟于心。”妈妈未点几下便收回了手,话音顿了半晌,忽然轻叹,转而换上一副寻常口气,“行了,快快梳妆去吧,今日场子便指着你了。”
漱玉再一福身,未曾多言,“是,妈妈。”随即向着戏房内缓缓走去。
碧罗望着她的身影,手中止不住地绞紧帕子,她低下头,眼中阴影一闪而过,转瞬抬眸,已是满眼笑意。她再次握上妈妈的手,嗔声道:“妈妈,您心里可不能只惦记夭夭呀。碧罗虽不及她貌美,却也是为您上得台面的。您疼我一分,我便多为您分担一分。”
妈妈脸上也附上笑容,低声安抚道:“碧罗,今日四殿下也来了,就在兰亭居呢。他若是唤人,便由你去罢。”
碧罗心下一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倚入妈妈怀中:“妈妈您最疼我了。”
漱玉此刻恰恰刚走至梳妆台,两人的话分毫不差地落入她的耳中。
她抬眼望向镜中,镜中人唇角微弯,哪还寻得见方才半分乖巧模样。
漱玉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子,声声入耳。
“四殿下?”
外间丝竹声渐起,夹杂着宾客们听不太真切的喧嚣,似一层暖雾,氤氲了屋外雪意。
忽地,堂内光线一暗,唯余台中央一簇光亮。有一美人手握彩条翩然而降,如九天仙娥坠入红尘,惊起满座低呼。
片刻,漱玉正正好落入那簇亮光中,白纱覆面,唯一双圆目,似嗔似喜,在觥筹交错间徐徐流转,掠起无数心潮涌动。
琴声暗哑,自幕后徐徐涌出。她也随着那乐声缓缓而动,纤腰折转,白腕轻翻,身上金铃随之簌簌而响,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似敲至人心上。
然在漱玉耳中,那脆亮的铃声似乎掺杂了另一种沉闷的声响,像多年不散的旧梦,猛地撞入胸膛。她的眼神却依旧澄澈,唇角浅弯,仿若从未失神。
漱玉旋身至高台边缘,欲做一个惊鸿之姿时,脚底忽地一滑,身形猛地向前一倾倒。
本就静无人声的大堂此刻更加寂静,琴师愣于当场,乐声骤断。
妈妈在戏房内也看得分明,心下一紧。
只见就在漱玉正要跌倒之际,她的足尖顺势一点,如醉后微醺,娇弱无力地软倒在地,却又在将将触及地面的那一瞬,以手撑地,腰肢柔软一折,堪堪稳于原地。
漱玉趁势起身,动作更加大胆,衣袂翻飞,一会儿落至台边夺起酒壶,一会儿又转至另一处拿起酒杯,跳跃几番,最终将酒杯叼至嘴边,手中拿起酒壶徐徐下腰向着酒杯中斟酒,无一滴倾洒至酒杯外。
她缓缓起身,盈盈立于台中,目光紧锁兰亭居,端起酒杯向着那处遥遥一敬,随后一饮而尽,满堂喝彩。
楼上兰亭居内,四殿下梅让尘见漱玉如此,原本慵懒倚靠的身姿微微一直,唇角仍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
身侧梁砚修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在台下身影与梅让尘之间流转一番,开口调侃道:“梅四,台下这曲惊鸿舞,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你我之间乎?”
梅让尘闻言,拾起酒杯,朝着台下方向隔空一敬,眸中笑意寥落,似真似幻。他并未饮酒,只随意搁下,眼风懒懒地扫向梁砚修,笑骂道:“偏你眼尖,嚼这等舌根,也不嫌无趣。”
梁砚修自讨没趣,讪讪摇扇,再望向台下,却见那女子已敛衣垂首,缓缓步下台去,不由心下憾叹:可惜了,这般心思,怕是又要付诸东流。
梅让尘的目光随之而动,直至人影再也不得见,方才收回,唇角弧度依旧,似是兴味,似又在思索别的什么。
回至戏房,妈妈立刻迎上漱玉跟前,满面春风,眼底是掩不住的得意与热切,“我的好姑娘,今日这番亮相,可真是给妈妈挣足了脸面。满京城中也再挑不出第二个了。”
漱玉闻言,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微微福身,声音温软,“妈妈过誉了,皆是妈妈平日教导有方,夭夭不敢居功。”
妈妈被她这番谦逊言辞捧得愈发舒心,笑意更深,又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了许多热络话,方才许她回去好生歇下。
漱玉这才敛袖垂眸,缓缓向着自己闺房行去。
妈妈望着她迤逦而去的身影,笑意未歇,抬手招来一位丫鬟,淡声吩咐,“去将新到的烧春取一壶,仔细温了,送至兰亭居。四殿下点名要的,万不可出半点差池。”
旁侧一直插不上话的碧罗心头一喜,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即使舞好又如何,还不是只有我能在贵人面前露面。她方欲上前开口,却不料漱玉竟唤住了妈妈。
漱玉方才将将行至廊下转角,闻得此言,蓦地顿住脚步,略一沉吟,旋即转身,抬步快速行至妈妈身边,温婉道:“妈妈,女儿听闻殿下雅好此酒,曾偶得高人指点,知晓一种特殊的温酒法子,能激其十成香韵,不致辜负殿下雅望,不知可否容女儿前去侍奉?”
碧罗脸色微变,声音发急,带着几丝撒娇意味,“妈妈,这差事不是原该交与我去的么?”
妈妈甚觉意外,然抬眼细瞧漱玉一派恭顺模样,又念及她方才台上风光,心下虽对她有几分防备,但若真能以此进一步讨得四殿下欢心,自是美事一桩。如此一想,便颔首应允,“既如此,你便去吧,仔细些,莫要失仪,白白丢了脸面。”
碧罗眼中阴影一闪,却终究不敢多言,只将帕子攥得极紧。
漱玉再福一礼,眼底有几分极淡笑意,敛眸轻声应道:“是,多谢妈妈成全。”
漱玉手执漆黑托盘,其上置一白玉酒壶,步履端庄,悄无声息地步入兰亭居。
梁砚修等人见方才美人此刻近在眼前,不免又生出几分调侃之意,言语间戏谑不绝。
漱玉却恍若未闻,不卑不亢地于案前跪坐而下,轻执玉壶,将其稳稳置于案上,继而徐徐道出此酒产地、年份与酿造之秘,如数家珍。随后悉心温酒,手法娴熟老道,不过片刻,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便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殿下可知,此烧春另有一别称,唤作牵丝绕?”她遂将那段寒门书生与贵女以酒铭情的典故娓娓道来,语罢,微微垂首,“故而此酒之髓,不在烈性灼人,而在情丝牵绕。情之所至,非烈酒不能烧尽樊篱,非深情不能绕指成柔。”
梅让尘把玩着酒杯,神色漫不经心,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漱玉低垂的眉眼,似笑非笑,“饮之断肠?倒是段狠心的掌故。只是不知那书生耗尽心血所酿,究竟是穿肠毒药,还是惑人心的痴药?”
漱玉眼眸未抬,执壶为他斟酒,动作行云流水,声线冷淡清晰,“酒性本空,至味在人。书生所求,从来非是酒性烈否,而是酿者心意真否。殿下您说,是吗?”
梅让尘闻言,唇角微勾,眼底笑意却冷淡了几分,似在权衡真假,“那贵女之父,终究是被烈酒打动,而非空口无凭的心意。依你看,眼前这盏烧春,可算得够烈?”
漱玉此时方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酒烈与否,殿下浅尝辄知。只是不知殿下,是畏其烈性的怯饮之人,还是……”她略顿一顿,声音更轻,“能品透其中百转千回,至深至柔的知味之人?”
梅让尘定定看了她片刻,随即轻笑一声,接过她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好一个牵丝绕。至于知味……”他忽而意味不明地顿了顿,“且往后再看吧。”
漱玉得到了答复,心下稍安,敛衣起身,执盘一礼,悄然退下。朱门轻起复又合拢,那道窈窕身影很快便消失,再不复见。
梅让尘目送漱玉远去,心中暗自思量。此女子方才一舞倾城,此刻以酒为喻,步步皆是算计,不似寻常艺妓手段。
他再品那烧春,唇角弧度若有若无,似笑非笑,仿佛已看穿三分,却并不点破,只侧首对梁砚修闲闲道:“这醉仙楼,倒真是个别有洞天之处。”
待离了兰亭居,漱玉步履如常,直至回到自己房中,脊背轻轻靠于门板之上,方才容许那口紧绷的气息缓缓吐出。
房中寂静,只闻得她自己心脏怦然疾跳之声,一声盖过一声。
她移步至梳妆台前坐下,褪去足上丝履,眼神凝于鞋底那处已然干涸的膏脂之上,唇角微微一弯。
今日行此险招,终是不曾踏错。
“梅让尘。”
漱玉低低唤出这个名字,似叹似吟,眸色却沉了几分。
他笑语风流,显然已起了兴味,却也未必轻信。若要借他之手离开醉仙楼,尚需更险一步。
默然片刻,漱玉自妆奁最底层取出一枚玉佩,玉质温润,颇为古旧。她垂眸凝望,旧日腥风血雨仿佛隔夜浮现。她缓缓收指,将其紧紧攥入掌心。
冤案未雪,亲眷已逝去。她苟活至今,不过是等这一日。
而今夜,不过是开端。
史上确有烧春,但此处与史事无关,勿考据。
典故是作者编的,篇幅原因不在文中展出,具体如下。
“传闻古时一寒门书生与贵女相恋,为阻二人,贵女父亲命书生酿一味饮之断肠的烈酒。书生呕心沥血,酒成性极烈,却未断肠,反催人心魄,令人饮之如见挚爱,如牵丝绕骨,挥之不去。贵女父亲终被其情打动,成就姻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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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雪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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